2021年4月22日 星期四

《清明的孩子們》〈四、森林的主人〉11.~13.

11.


  是的,他想要。
  自己腦海中的念頭讓法貝爾打了個冷顫,只見清春轉過身來,背對著外頭坐在搖搖欲墜的木板邊緣,仍是那樣的笑容。
  「我不會死,就算挖去幾塊肉、切下一隻手、抽走再多血液,我也能再生。」純真無邪的臉蛋,說著駭人聽聞的話語,清春伸出雙手微笑著對他再度問到:「醫師,你想要嗎?」

  渾身如墜冰河,法貝爾只覺得自己彷彿凍僵般說不出話來,此時他心裡有兩種聲音,一種為清春這樣的體質而激動不已、瘋狂的想要加以研究一番,另一種則拼命吶喊著、咆嘯著制止那個瘋狂的自己。
  ──如果善用清春的血肉,能夠拯救多少瀕危將死之人?
  ──不行!有些界線,是無論有怎樣的理由也不該跨越的!
  而在此同時,他也對眼前不老不死的少年感到恐懼,究竟對方是怎樣的存在?世間當真有這種人……不、這種妖?如果他走出芝森,那將能在芥之鄉掀起多大的波瀾?
  思忖至此,法貝爾忽然頓悟到,是了、這就是清春想傳達的意思──

  既被需要、也被畏懼。

  莫非自己也是嗎?
  「好的不學,學人家當什麼烈士」。
  法貝爾想起之前孤芳讓陌流痛毆他時所說的那句話,是不是孤芳曾經目睹過什麼類似的情況,所以對他當時的選擇才會感到那麼憤怒?孤芳要他苟且偷生……因此控制住他對藥方的發表權,不讓他的能力過度彰顯於人前而惹來禍劫。
  再想想沿途間孤芳一切掩人耳目的行徑,法貝爾感覺到一陣後怕,原來當時自己距離危險是那樣的近、甚至需要藍瓦樓的理事親自護送,而他卻絲毫不自知。

  「看來醫師已經想通了。」觀察著他的臉色變化,清春笑瞇瞇的說:「如果醫生還想完成更多事,首先得保重好自己,這就是孤芳希望你了解的。」
  法貝爾苦笑:「他的傳達方式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不過,若非歷經一連串種種苦難與努力求生,他恐怕也聽不進這番話。
  遲疑一下,他又問:「神殿那方……」
  「既然孤芳出手保你,又控制了藥方傳播,丹泉神殿就會放心了。」清春老成的話語,與他稚嫩純真的臉龐成為強烈對比。
  「可是,神殿不是也有神賜之子嗎?何必畏懼我一介古醫?」
  「因為神賜之子……」清春手指自己,眨了眨眼:「秋霜,是我的同胞兄弟。」
  「啊?」這下可把法貝爾搞懵了。

  「八十年前的戰爭以後,丹泉神殿已經失去了創新符咒的能力,為了存續與救世,燕澤不得已只能庇護擁有能力的秋霜,在掩蓋真相與保護彼此的考量下,所以宣稱他為『神賜之子』。」
  清春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白皙的腳跟就抵在小屋木板的邊際,一線之隔,搖搖欲墜,他手撫支柱放眼望去,眼中的透明虹膜猶如鏡面般映照著天地。
  「如果醫師開創新藥一口氣取得重大成就,『神賜』之名就會受到質疑,而真相若被揭穿,勢必震盪整個芥之鄉,恐怕再次引發爭戰,這是無論誰都不樂見的。」

  未曾想過自己的理想居然可能招致如此大的災厄,法貝爾感到不寒而慄,不禁脫口而出:「那個『真相』……到底是什麼?」
  清春卻只是回以他一笑,然後向後仰身一躍而下!

  「喂!」法貝爾趕忙撲上前一看,只見那道嬌小的身影在空中翻旋一圈後,緊接著便輕盈地安然落地,抬起頭來孩子氣的朝他笑著揮揮手。
  「我先回去準備晚餐了,醫師早點下來吃飯啊!」
  這小子……!被嚇出一身冷汗的法貝爾鬆了口氣,然後突然想起一事,趕緊舉起雙掌靠在嘴邊喊去:「欸──!我不會那麼做的!」

  清春那神奇的血肉,他是不會拿來研究的。

  嬌小的身影停步,側過身來仰起臉。
  「我知道!」清春純淨的一笑,然後鑽進了森林之中。

  愣愣目送銀白的身影消失在樹冠層下,法貝爾重新癱坐下來,午後的徐徐涼風颳過他還帶著冷汗的黑色髮鬢,陽光的角度比起他剛爬上來時更斜了,不同的光彩灑耀在森林裡,照映出了氣氛別樣的景緻。

  「好高……」法貝爾手腳發軟,欲哭無淚。




12.


  好不容易從瞭望小屋爬下來回到清春的住處,法貝爾嗅著陣陣烹煮食物的香氣,不由得有種劫後餘生、再世為人之感。

  「什麼!今天沒有蛋嗎?」
  才剛進門,腦海裡就響起了清明先生的哀嘆聲,鹿角青蛇在矮桌上打滾著表達他的鬱悶:「我早說你該養幾隻母雞來幫忙下蛋!」
  「父親,那樣做太羞人了!」端著土鍋到桌邊的清春居然紅了耳根,匆匆放下後,轉身回到爐子前。
  法貝爾到矮桌邊入座,好奇的低下身對青蛇耳語:「為什麼養母雞很羞人?」幾天相處下來,他已經發覺到清明先生的思維似乎比清春還要更接近於正常人。
  吐著蛇信,小青蛇抬起頭告訴他:「對清春來說,養幾隻母雞專下蛋的意思和你們在家養幾個女人差不多……你這孩子,想法太僵化了!飛禽又不是我們的同種!就算是牛妖也會喝牛奶的!」然後他又轉頭去對清春吶喊不休。
  小少年只是默不吭聲的悶頭忙活。
  法貝爾啼笑皆非的看著他們父子倆,清春似乎有著能與其他生物溝通的能力,所以在採集食材時都相當謹慎,偶爾還真是謹慎過了頭,這讓清明不只一次的抱怨過。

  吞下一整隻烤豚鼠之後清明先生終於安靜了,清春一邊啜飲著椿芽蕈菇湯,一邊對法貝爾說:「明天孤芳就會派人來接醫師回去了。」
  「明天?」法貝爾一愣,心頭竟升起了幾分不捨,雖然還有許多研究想回去完成,但這幾日以來的森林生活也令他留戀,這麼突然的就要離開了,難免感到些許惆悵。
  身軀還隆著一大團的青蛇懶洋洋仰起頭來,蛇信吸溜響:「本來送你到芝森就是當避風港用,現在外界的風雨都被孤芳給搞定了,當然要接你回去作牛作馬還債囉!」
  差點都忘了自己還有被迫簽下的那份合約。法貝爾苦笑連連,不過此時他的抵觸感已經沒有像剛來到芝森時那麼強烈了,反倒懷抱著感激與不安:「孤芳他……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
  清春望著天花板沉吟了一會,才說:「這個問題也許問本人比較好,但我想孤芳不能也不想回答你的,你就當他樂意吧!」

  「因為我高興」──是的,他的確是這麼說過。
  法貝爾看著碗裡蒸騰的熱氣,長長嘆了口氣:「雖然明白他的用心了,我也很感謝,可是我實在無法跟他這種人處得來。」
  「沒關係。」小少年嘻嘻一笑:「能跟他處得好才奇怪,孤芳就樂於如此。」
  「是嗎?」到底是怎樣的怪人啊?法貝爾腹誹。
  「醫師只要做好你自己,這樣就可以了。」異眼凝視著他,清春微笑著說。

  逗留芝森的最後一晚,仰躺在地板上望著窗外皎潔清晰的星月,法貝爾一時難以入眠。
  來到這裡的短短三天,他就從清春的身上見識到了很多,也發現自己此生所學根本只是滄海一粟,這個世上還有太多他不明白的事物,甚至連至今所知的也有可能並非真實的樣貌。
  那扇門只不過被自己無意間輕輕推開了一道縫,就足以震懾他原本自以為是的觀念、執著的理想,頭一次,他對於自己研究以外的世界感到無比強烈的好奇,想更靠近看清楚些,但在彼端的清春、以及此端的孤芳卻雙雙不讓他再接近半步,彷彿都在對他無聲警告著:回去吧!你還不夠格窺探那邊。

  輾轉反側間,小屋裡的動靜讓他從窗外收回了目光,幽暗的屋內,小少年的身影正在緩緩移動。
  這麼晚了他要去哪?法貝爾稍稍撐起身,就見清春頓了下動作,雖然在幽暗中模糊難辨,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出他豎起一根手指在唇上。
  「噓。」然後指了指桌上捲在木盆裡沉睡的青蛇,再對他搖搖手。
  顯然是不讓他跟隨的意思,法貝爾只好動作輕緩的躺回去,目送著他走出門外。

  白皙的赤足踩著枝葉與苔絨,繞過池塘,來到與小屋有段距離的一株巨大老樹下,星月之光難以企及的濃厚樹蔭裡,清春那雙異眼直勾勾地盯著藍光黏菌所照映出的一道黑色身影。
  「來找醫師嗎?」小少年皮笑肉不笑的問。
  高挑清瘦的黑袍人影轉過身來,頭臉的部分覆蓋著一面如同秋霜那樣的黑色面幡,正中還以白灰泥繪製了一枚類似眼目的圖騰。
  「不是,來看看你和清明。」黑袍下的聲線聽起來像青年人,語調卻顯得蒼桑而枯槁。
  「才怪。」清春笑嘻嘻的駁斥他。
  「至少已經不是了。」黑袍人也不惱也不氣,只是繼續說到:「你還是跟孤芳同路。」他的語氣淡漠平緩,彷彿僅僅是在闡述事實。
  清春勾著嘴角,奇異的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他:「我比較欣賞他的作風。」
  「好吧。」黑袍人不置可否,點點頭。
  「你不會干涉我們的做法吧?」稍微瞇彎了眼,清春一臉無邪的道出他的名字:「……時方天。」

  黑袍人沉寂片刻,才說:「現階段看來,沒有必要。」
  「那就好。」就像純真可愛的孩子般向前蹦跳兩步,清春歪著頭探看他的面幡下,笑容中露出小牙,在微光中晃著淒白:「畢竟孤芳才是『我們』的朋友,而你……就比較複雜了。」

  「……確實如此。」在沉默許久後,黑袍人的低沉嗓音才響起,隨後很快消逝於森林中。




13.


  隔天一早,用完早餐,清春就帶著他往南走,準備離開芝森。
  沿途張望著那些外界罕見的動植物,法貝爾留連忘返,不時駐足的腳步傳達了他依依不捨的心情。
  這讓清春脖子上的小青蛇都忍不住回頭了。
  「看夠了沒有?這樣下去中午都走不到森林外。」清明先生搖晃著上身對他嚷嚷。
  「抱歉、抱歉……」法貝爾無奈的加快步伐跟上他們。
  青蛇歪著腦袋朝他一吐蛇信,似乎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聲音傳來:「我說你小子也真是死腦筋,清春不讓你帶任何東西離開森林,又沒不讓你來森林。」
  「啊!」法貝爾簡直茅塞頓開,滿懷希望的對小少年問:「我還能再來?」
  「可以呀!」清春總是含著靦腆微笑的小腦袋點了點:「只要醫師遵守不帶來任何一人、不帶走任何一物的約定,隨時歡迎。」
  法貝爾臉上也綻出了笑容:「我會記得帶一籃雞蛋來訪的。」
  「哎呀你這小子夠上道!」清明先生歡快的扭動著蛇身。

  到達那群顏色詭異的妖藤前,清春停下腳步,舉手指去:「藤牆會為你開路,順著他們的引導走就行,陌流在外面等你。」
  法貝爾轉身看著他,然後無言的躬身行禮,不只是感謝,也是對森林主人的敬意。
  清春將雙手背在身後,眨眼笑著接受了。

  「那麼,下次再會了。」告別後,面朝妖藤走去,藤牆果然窸窣著為他敞開出一條通道,法貝爾不再遲疑的走了進去。
  「醫師,」背後傳來清春稚嫩清脆的嗓音:「記住,做你自己就好。」
  法貝爾聞聲回頭,身後的藤牆卻已經重新攏起,無法再見到那道嬌小的銀白色身影。
  「……好的。」愣了愣,他笑著輕聲回答。

  藤牆外並不是他進來時的方位,甚至也看不到黑市的輪廓,但高大壯碩的陌流果然守候在那裡,只是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法貝爾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疑問:「你理髮了?」
  執事長原本極具野性風格的白髮,此時被修剪成了清爽明朗的平頭,整個人看來也沒那麼具威脅性了。
  「理事說會嚇到孩子。」陌流面無表情的說,似乎不願多談,轉身就走:「跟我來,還有一段路。」
  比起來時多了份閒情,法貝爾跟隨在他身後邊走邊問:「這裡好像不在黑市附近?」
  「黑市與墓場在更東邊,這裡較少人煙。」陌流解釋著,然後手指西面山丘:「那邊有一處莊園,才是我們的目的地。」
  這裡的林地位在妖藤保護範圍外,已經能看到一些開採伐木的痕跡,這讓數日以來見慣了原始林相的法貝爾感到既陌生又熟悉,複雜的心情難以言說。

  出了林地後又穿過一片田野,抵達山丘上隱藏於樹林間的那座莊園,莊園不算特別大,兩幢房子、小花園還有葡萄藤架,雖然不像芝森裡的那棟小屋那麼簡樸,但法貝爾卻感受到了相似的閒適氣息。
  「這裡是?」趁著陌流去牽出馬車時,他四處探看了一番,然後問到。
  整理著馬具的陌流抽空瞥了他一眼,沉聲道:「理事的私人住所。」
  法貝爾嚇了一跳:「這是孤芳他家?」姑且別說堂堂聯合商會藍瓦樓的理事居然住在這麼偏僻又普通的莊園,整體氛圍跟他的為人也太不搭了!照他那種有錢可以為所欲為的論調,不是該搞個城堡宮廷之類的嗎?
  「是的。」壯碩的青年轉過身來,居高臨下的注視著他,嚴肅的說:「這是機密,請勿外傳。」
  「呃、喔。」嚥了嚥口水,法貝爾想起來那號稱兩分力的拳頭,畏懼的退了半步。
  「請上車。」好在陌流很快便回頭上了駕馬座。

  居然讓他來到這裡,莫非孤芳是在對他表示信任?還是仍在試探他可不可信任?難以參透,法貝爾索性不多想了,爬進馬車車廂內,隔著窗口繼續對陌流詢問:「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藍瓦樓孤兒院,先生的麻雀妖們暫時被安置在那裡。」披上了大斗篷,陌流拉起兜帽掩飾後,駕車離開了莊園,往新都的方向行進。
  「他們都沒事吧?」想起那群小麻雀,法貝爾不免有些內疚,自己不僅把他們捲入了是非中、還棄之不顧那麼多日。
  「平安無事,這三日都和理事待在一起。」陌流有問必答。
  呃、和孤芳在一起算沒事嗎?想想那個人的作風,以及關於孤兒院的傳聞,法貝爾實在很不安:「坊間都傳說藍瓦樓孤兒院是孤芳栽培心腹的地方,你們可別是要把我家小麻雀給拐跑吧?」
  話說完,隔了許久沒聽見陌流的回音,法貝爾更忐忑了,趕緊掀起小窗的簾幕:「欸!不是真要拐他們吧?」

  小窗口外只看得到陌流寬大的背影,又沉默了須臾,他才說:「理事之所以創建孤兒院,單純是因為他喜歡孩子。」
  「戰爭後,他不捨那些流離失所的孩子,所以創建孤兒院收容他們,扶養與教育,之後也一代代傳承了下來,並且發展出藍學院。」陌流的聲線依舊低沉,卻罕見的多說了幾句:「孩子們感念理事的恩情,長大後自然想加以回報,這是無可厚非的,理事也隨他們意思不多干涉。」

  原來是自己誤解了。法貝爾一時啞然,感到尷尬的靜默不語,片刻後才再次開口:「既然這樣,怎麼就沒人站出來澄清呢?」
  「因為理事會不高興的。」背後法貝爾所看不到的陌流臉上,難得流露出些許笑意:「他一定會說,別害他成箭靶。」

  確實以孤芳所在的高度,根本不需要在乎世俗的目光,但怎麼會有人樂意當個他人眼中的鄙俗邪惡之徒?如果是在稍早之前,法貝爾一定會覺得這種想法簡直莫名其妙,然而歷經數日以來的種種,他似乎稍微能領會其中深意了。
  ……這應該就是孤芳用來保護自己、保護他想守護的一切的第一道防線,不僅是金錢,也不僅是權勢,還有那副任性妄為的惡棍形象。
  所以清春才會一直交代他「做自己就好」,意思也是讓他別想著要報恩、別勉強自己去迎合孤芳,否則那個人反而會不高興的。
  「果真是個怪人。」望著車廂外飛逝的景色,法貝爾笑著低語。

  藍瓦樓孤兒院位在新都的外圍、丹泉山脈和青塔總部之間那處谷地內,陌流帶著他從後門進入,穿過滿是孩童塗鴉的走廊,抵達那個遠遠就能聽見歡笑喧鬧聲的房間外。
  見陌流對他點了點頭,法貝爾抬起手來推開了門──

  「我回來了。」

  「啊!醫師你回來了!」
  推開門後響起的聲音,彷彿與一年前進入孤兒院那個房間時同樣,只是如今,他是在藍瓦樓總部樓頂的研究室。
  看著振翅湊上前來的四名小麻雀妖,法貝爾兩手一攤,無奈嘆口氣:「提案失敗,我們從頭來過吧!」
  「咦──!」四張可愛小臉垮了下來。
  「這次……」推推眼鏡框,古醫學者再次轉起腦筋,喃喃自語:「我們研究防疫保健的藥方……不、或許改良一下,當成食品賣就可行了……」








〈四、森林的主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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