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9日 星期三

《冥冥》六、蛟龍鳴(1)

文/阿洗
  劍潭寺右畔山腹,墳墓累累,已成荒塚,春時草長過人,一任牧童放牛飼養,踐踏摧殘,墓為之傾塌,不知凡幾。即寺僧圓寂亦皆埋於是處,惟時有管顧爾。
  寺之西廂為住持禪室,有倚雲生者,讀書其間。一夕微風習習,月明如晝,獨在庭中散步,四顧寂寥,但聞水聲潺潺,若遠若近。忽見一女子,玄裳縞衣,仰看明月,冉冉而來,口中微吟云:「紅愁綠怨送春歸,徒倚無聊幾夕暉,十載光陰如一夢,遊魂時逐落花飛。」旋復朗誦至再,細聽之,其音淒婉,似有重憂者。
  生以為,山寺僻地,安有此風雅之女士步月孤吟?大感疑惑,遂趨前欲問之。女回頭一顧,舉步便走。生愈疑,追至潭岸,竟無蹤跡,不覺毛骨悚然,急返舍就寢。
  翌日詢之土人,據云;此地婦人無識字者,惟聞十年前有某募客之妻,善文墨,病歿來葬於此。每值月夜,常見現形,人多恐怖,不敢過其處。始悟女即其魂。
──西元1906年《漢文臺灣日日新報》


  人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麼?
  上學唸書、上班賺錢,交際戀愛、繁衍養育,是為了活得更好、還是為了更好活著?社會因人而存在、還是人因社會而存在?是人們在適應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在適應人們?
  我出生之後至今做了什麼?直至死亡來臨前又將做什麼?
  思考這些課題,正是生而為人的證明。
  九月中旬的一個上班日,節氣中的白露已過,天氣卻仍然熱得像大暑,喝完手上的冷飲,扔進一旁垃圾桶後快步走進捷運站,迎面而來的涼風讓許沉香輕舒了一口氣。
  說來諷刺,拯救人類脫離這種不尋常酷暑的事物,卻正是導致這種不尋常氣候的主因之一。
  刷了卡、通過閘口後,她掏出手機來看了眼。
  時間尚早,還能去哪裡晃一晃呢?
  上週工作日結束前她提出了辭職,然後這禮拜開始「活用」累積的休假至今,辭職的事她還沒告訴任何人,甚至休假也沒有說,一種莫名的念頭,讓她決定讓自己逃離一下整個社會。
  不過,逃離一切之後,還真不知道要做什麼好啊……
  一邊滑著手機,許沉香苦笑起來,就算想找朋友出來聚聚,大家也都要上班工作,這個時間還真不好約到人。
  「唉,我這是在幹嘛呢……」心中百般無奈與混亂,她在月台的座椅上坐了下來。
  說起來辭職的理由非常可笑,因為她公司裡的某位年輕主管瘋狂追求她,弄到辦公室裡人盡皆知不說,除了向她提出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之外,上個月底更跑到她家樓下試圖直接面見她父母,結果正巧遇見她和哥哥許晨光有說有笑的回來,居然連狀況都沒搞清楚就爭風吃醋起來……天啊!這種偶像劇裡才有的劇情,怎麼會落到她身上?
  如今就連哥哥也知道這件荒唐事了,幸好哥哥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否則鬧到爸媽那裡去,豈不是讓他們擔心破頭。
  她明明就已經向對方多次堅定的表達了「無此意願」,為什麼有人可以這麼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為自己是在害羞呢?
  迫於無奈,她只好提出辭職來表示自己的意志了,希望可以讓對方醒悟過來。
  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為這種事煩惱的一天。
  雖然決定以普通人的身分過日子,但許沉香其實仍是抱著一種超然的心態,畢竟此生陽世對真正的她來說,只是白駒過隙,她想要好好體驗,卻無意讓自己陷入太深。
  對自己的身分來歷隨著年紀的增長越來越心知肚明,其實她最近也突然開始迷惘了起來,此世讓她降生於這個時間、這個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眾生的災厄、世界的危機,她既不能告知、也不能插手,現在的她只是棋盤上的一顆小小棋子,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她同時也是棋盤上方的一雙眼。
  然而那是她、也不是她。
  比起瘋狂的追求者,這些問題更讓許沉香煩惱不已,只可惜根本沒有對象能夠商量……
  正出神著的時候,一陣風從月台上掃過,拂亂了她前額的髮絲。
  那是捷運列車進站前帶起的風,大家都習以為常了,許沉香整理頭髮的同時抬起了頭,望向列車將來的方向,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咦?那不是……
  這個時間月台上人煙稀少,即使距離十幾公尺外她也將那人看得一清二楚,許沉香不自覺的浮現了笑容,快步而輕盈的走上前去。
  少年一身短袖襯衫、牛仔褲,斜背著包獨自站在月台中央,毫無特別之處,但仔細觀察就會發覺那雙無焦的眼神有點突兀,看他既沒有要離開、似乎也沒有要搭車的意思,許沉香悄悄靠近,惡作劇般的舉起手來掩住了少年的雙耳。
  猜、猜、我、是、誰?
  她含笑著閉起雙眼,無聲的在心裡說到。
  突然被遮蓋住聽覺的少年愣了下,鼻尖已經嗅到了對方那股清雅獨特的體香。
  「……許沉香?」
  許沉香放下手,愉快的開口:「好久不見了,鳳隱。」
  「好久不見。」少年也抱以微笑,眨眨看不見的眼:「提醒你一下,除了體香,你身上還戴著我給你的血環。」血脈相應,他不可能查覺不出來。
  許沉香一摸胸前,衣領內的血色玉環正一如往常的掛在那兒:「哎呀!我都忘了。」
  「哈哈!」鳳隱小聲笑了出來,他還是頭一次單獨遇到許沉香,以往都是巫秀月和她出雙入對的,「今天沒上班?」
  「嗯,給自己放了假,結果卻不知道有什麼事能做,正四處閒晃呢!」許沉香說著,然後自嘲了句。
  鳳隱敏銳的聽出了一絲不對,許沉香可不是普通女孩,向來心境和穩自若的她,居然在以自我解嘲的方式掩飾情緒?
  「……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鳳隱這麼積極,反而讓許沉香很意外,但還是搖搖頭:「沒什麼,一點俗事罷了。你呢?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許沉香不願意說,鳳隱也不追問,依舊笑著回應:「我在等個大傢伙。」
  「大傢伙?」許沉香雖然感到好奇,但她更在意另一件事:「說起來……大黑跟墨痕都不在?」鳳隱一個人沒問題嗎?
  「雙胞胎開學了,我一個人沒辦法給大黑戴上導盲犬的背帶,捷運站可不會讓牠進來。」鳳隱解釋道,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笑了開來:「至於阿痕嘛……」
  「他怎麼了?」
  「處理一點家庭問題去了,呵。」
  這時候的墨痕,正在一所高中前和妹妹墨莉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
  兩週前的九月初,各級學校就已經開學,小麻雀卻怎麼也不肯乖乖上學去,使出渾身解數鬧騰著要留在台北和她阿隱哥哥在一起,當然結果還是被實力堅強的親哥給強行拎了回去。
  可是才被強制住校沒半個月,小麻雀居然又逃課溜來了台北。
  「進去上課!你身為學生不好好唸書還要幹嘛?」墨痕怒斥著她,這孩子簡直無理取鬧到極點。
  「我不要!」小麻雀固執的抗爭到底,尖叫:「我是墨胎氏,以後要去幫阿隱哥哥的,為什麼要唸書?」相較於在阿隱哥哥身邊,學校簡直無聊死了!
  這小麻煩精,早知道就別讓她去台北了。墨痕耐著性子說:「誰說墨胎氏就不用唸書?你別忘了我和茉都有唸完高中學程!」
  「我也可以唸完啊!為什麼非得要上學?你們都不用!」小麻雀可是知道,他們早年就開始協助守道人的工作,都不是在學校裡完成學業的。
  「少廢話!像你這模樣,想成為合格的墨胎氏還早得很!」墨痕終於忍不住說了狠話。
  小麻雀臉色一白,咬著唇,漂亮的眼睛裡泛起了淚花,不甘心的低下頭去,緊握著拳頭。
  沒錯,即使學會了骨笛,族人依然還沒承認她是個真正的墨胎氏,然而阿兄和茉姊姊在同樣年齡時都早已開始獨當一面了。
  她就是不甘心!她也想接受特訓、也想早點被承認啊!為什麼卻得被留在學校裡讀書上這些無聊的課?
  話說得重了,墨痕無奈的扶額。講不聽、罵不聽,妹妹長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也是正常,只是想法卻還不成熟……該怎麼勸呢?
  這種時候,茉或阿隱會怎麼做呢?
  深呼吸一陣,墨痕控制下自己的情緒,審慎思考過後,才和緩的開口:「要你留在學校,不只是為了教科書裡那些知識……校園是一個小型社會的縮影,能夠讓你學習與他人相處、合作、交流,而且校園是封閉式,就像一個沙盒,即使失誤了、跌倒了,你也還有機會再重新來過。」
  現在留駐台灣的墨胎氏本來就不多,其中像小麻雀這樣跟普通人一起規規矩矩上學、一起生活到高中的孩子更是罕有,也難怪她會感到不平了。
  「為什麼要你留在學校唸書?就是因為我們都沒這個機會,我和茉至少還勉強上完小學,阿隱十歲繼任,連小學都沒能待到畢業,所以我們才希望,至少你可以成為完整經歷過那些生活的墨胎氏。等你高中畢業,不管是選擇待在族裡、還是去社會裡歷練,我們都會支持。」
  小麻雀沉默了許久,舉起袖子抹掉眼淚,低著的腦袋還沒抬起來:「……這些話是阿隱哥哥要你說的嗎?」
  「啊?」墨痕一瞪眼。自己掏心掏肺搜腸刮肚才想出來的一番話耶!
  「一點也不像是阿兄說得出來的話嘛!」小麻雀撇撇嘴。
  「你、算了……你只要聽得進,愛當誰說就當誰說的吧!」墨痕一翻白眼。
  擦乾淨臉,小麻雀吸吸鼻子,仰起頭說:「放假的時候我還是會去台北,你不准攔我。」
  「可以,你時間到會乖乖回來上課,我就不攔。」墨痕舉起雙手,做出妥協:「好了,快進去,我還要趕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