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2日 星期四

《清明的孩子們》〈四、森林的主人〉01.~03.

01.


  孤芳毫無節制的嘲弄自然讓局面又是不歡而散,野央一方面是自己不放心、一方面也是在兩位執事暗中授意下,跟隨法貝爾後面出來,拉著他到總部五樓露臺上的喫茶區聊聊。

  「真抱歉,讓你見笑了。」對於消息脫節到這種程度,法貝爾自己也感到汗顏:「我這個月一直沒怎麼出研究室,都不曉得發生這麼大的事。」
  「小麻雀們沒有告知您嗎?」野央問到。
  法貝爾身邊最親近的就是一窩小麻雀妖,他們身形雖嬌小,卻是他的最佳助手,不但能在研究時幫忙雜務,也會注意法貝爾有沒有好好吃飯休息,法貝爾窩在研究室的期間應該都是他們在外跑腿的。
  「不,他們從來不會跟我說這些。」法貝爾慚愧的說:「畢竟他們無論外貌或心智都跟孩子一樣,大概看我平常也不太在意,所以影響了他們的想法,真是不良示範。」
  「孩子嗎?」野央不免好奇:「小麻雀他們是怎麼跟在法貝爾醫師身邊的呢?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但醫師看起來不像會帶著孩子的人。」
  「這個……就是誤打誤撞。」尷尬的笑了笑,法貝爾將那段奇妙往事娓娓道來:「兩年多前,我在高天原採集藥材,正巧遇上一場初春的風雨……」

  高天原是一片位在丹泉山脈與小鎮之間的高原地區,自古居住著不少遊牧者,因為草藥生長的數量與種類都很豐富,藥師往來該地相當頻繁,據說有部分古醫就隱身於那些遊牧者中。
  法貝爾原本也是出身於高天原的遊牧古醫家族,那裡對他來說就像故鄉一樣熟悉,一場風雨自然不算什麼,但正當他在山坳處避雨時,一窩剛出生沒多久的小麻雀就這麼剛好的砸在了他身前。
  簡直像是算準了似的。
  雖然他平日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但既然都已經看到了,也只好順手撿回去養養,能不能活就看牠們自己了。
  和麻雀窩一起砸下來的還有一紙奇怪的小卷,寫著法貝爾看不懂的古文,雖然他們古醫一脈源遠流長,對古文的辨識卻也早已失傳,以他的淵博學識頂多只能辨認出這應該是什麼符咒。
  對符咒不感興趣,他隨手一揉塞進麻雀窩裡當保暖,然後就端著整窩小麻雀回去了。

  「哪知道等我忙完回神,那一窩子麻雀全給妖化了。」接過服務生送上的冰茶,法貝爾豪飲般的灌了一大口,隨意的說。
  其實純妖族若沒必要並不會刻意去化成人形,不過可能是因為雛鳥效應,那些小麻雀看著他的樣子就化出人形了,既然如此,他便索性當成助手培育了起來。
  野央大感訝異:「也就是說,那張紙卷可能是妖化的符咒?」
  「可能吧。」聳聳肩,對於自己專業以外的事情,法貝爾顯得漠不關心。
  「高天原嗎……」此事卻在野央的腦海裡掀起滔天巨浪,連忙追問:「莫非理事知道這件事?」
  眼神往上飄了飄,法貝爾回憶片刻後才說:「好像……嗯、當初他確實詳細問過的樣子。」

  就是這個了!野央內心彷彿閃過靈光。
  雖說法貝爾輕描淡寫,但古文符咒可不是那麼容易遇見的東西,高天原距離小鎮以及月之山脈前端僅僅一河之隔,再往下游沒多遠就是荒村,因此在荒村發生屍狼事件時,理事或許第一時間就已經考慮到屍妖化是人為的可能性了。
  「所以才會請來明夏他們……?」她手撫唇邊喃喃自語。

  「那卷符咒怎麼了嗎……哎、算了,我沒興趣。」擺擺手,法貝爾很快拋開了這件事,轉而問:「對了,神殿那位丹衣神官怎麼死的?」
  心知法貝爾醫師就是這樣的人,野央無奈的一笑,順著他的話回答:「是中了一種叫做『鴆羽』的毒而死。」
  「鴆羽!」法貝爾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這年頭居然還有人弄得到鴆羽!太稀奇了!誰下的手?能不能給我弄來一些?」
  真是有夠沒神經,這樣說話,出去給神官聽到還不揍你。野央感到啼笑皆非,但還是為他說明:「下手的是一名真實身分不明、潛藏於神殿許久的神官,他具有藏藍袍以上的魔法能力,所以我們沒能留下他,現在神殿還在追緝。」
  「嘖、真可惜。」年輕古醫有些失望。
  「醫師您知道鴆羽是什麼?」野央問,當時她沒有機會能深入了解。
  法貝爾點了點頭:「鴆是一種上古的鳥類,傳說牠們專食毒蛇,其羽毛在浸泡後會產生劇毒。」
  野央皺起眉,沉吟:「上古的鳥類……」怎麼又扯到上古的去了?
  「可神殿不是有那個神賜之子嗎?他沒能解毒?」
  「後來有解,但燕澤丹衣中毒的當時他人不在神殿,趕回去已經來不及……啊!」
  話說至此,野央忽然猛地起身,臉色震愕。

  秋霜當時之所以不在神殿,是因為去調查遺跡的屍妖之禍,而屍妖事件也與上古的符咒有關,難道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引出神賜之子?灰袍人當下試圖狙殺秋霜,莫非就是不想讓他回到神殿?
  那個灰袍人……和見瑞是一夥的嗎?
  但是到底怎樣才能確認神殿會派出秋霜?當初根據理事所言,是神殿為了獲得藍瓦樓合作而派出他不會拒絕的人選,然而秋霜可是神賜之子,神殿會單單因為這個理由就外派秋霜嗎?
  不、等等,理事在這一點上可能沒有說實話,他就是那種人,因為不想多解釋就信口胡謅……

  扶額大嘆一口氣,野央歉意的看著面前的法貝爾:「對不起,醫師,我突然想起有重要的事情得去辦……」
  法貝爾無所謂的揮手:「沒關係,我也要回研究室了。」

  墨綠法袍的少女匆匆離開後不久,喝完了手裡那杯冰茶,法貝爾慢悠悠的起身返回自己的研究室。
  他的研究室就在藍瓦樓總部的最頂層,這點讓他很滿意,除了寧靜不受干擾外,小麻雀們飛進飛出也方便;至於他自己,反正一年到頭沒出門過幾次,走走樓梯就當補足平日欠缺的運動了。
  孤芳這傢伙雖然陰險又惡質,但不得不承認他事事考慮周全,甚至周全到令人惱火,就像一年前拉自己進藍瓦樓時所做的那一連串謀劃……




02.


  法貝爾與孤芳的初次見面,是在將近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地點在藍瓦樓總部,彼此的身分是……肉票與綁匪。

  「唔!」從麻布袋裡滾了出來,被人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布巾的法貝爾滿眼驚恐,入目所及只有昏暗不明的某個房間,腦海裡是一片混亂的記憶,根本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身陷這種險境。
  只見夜風徐徐,月光從深紫色的雲層後探出,自窗口灑入,照亮了原本漆黑的房間;優雅的足音傳來,法貝爾茫然地抬起頭,眼前是一名白髮飄揚的俊美青年,柔和的月色環繞著他,彷彿散發著微光,綺麗而迷幻。

  「晚上好,你就是古醫法貝爾吧?」笑容可掬的彎下身來,俊美的青年連嗓音都有著動人磁性。
  「唔唔!」
  「別急別急,你一定很好奇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吧?陌流,給他解釋一下。」舉起手指晃了晃,青年向旁邊一勾。
  隨著他的話聲,房間內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走出了一名高大的男子,黑棕色的皮膚在夜裡不太醒目,但那頭極具野性的白髮與銳利金眼卻讓人印象深刻,法貝爾瞪大了眼,雖然手腳被縛但仍是掙扎著連連後退。
  他想起來了,就是這個男人將他綁來此地的!

  「聽聞古醫法貝爾開發出通行藥方,藍瓦樓認為具有相當價值,因此理事特地要我將先生請來一敘,討論合作事宜。」高大的男子面容嚴肅的朗聲說到,如果沒看清房內情況,還真會覺得煞有其事。
  「就是這樣。」俊美青年打了個響指,然後才微笑著向他介紹自己:「在下藍瓦樓理事──孤芳,這位是我能幹的執事長陌流。」
  「唔!」法貝爾竭力表達了自己的憤怒與不滿。
  「沒關係,先生不用開口,一切由我方安排即可。」孤芳卻視若無睹的自顧自說了起來,到辦公桌旁拎起一份羊皮文書,展示到他眼前:「合約我已經擬好了,先生只需要簽字捺印就可以,保證不吃虧,來、瞧瞧。」
  「唔唔嗯!」看也不看就用力搖頭,法貝爾根本沒打算將開發出的藥方拿來牟利,他早就打定主意要無償推廣出去,讓每個人都能自行配用。

  眼下芥之鄉的人若是傷病,都得到醫館找藥師配藥,但那僅限於輕微症狀,急症或重症就必須請來神殿的神官領用符咒治療。
  倘若能將通用藥方推行出去,別說一些簡單的傷風感冒、跌打損傷可以不用跑醫館,以後可能連急重症也能讓普通藥師依照通行藥方進行配藥或改良,這對芥之鄉而言是一大進步、未來不知能拯救多少人,他怎麼可能把藥方交到圖謀利益者手裡!

  「不看看可是你的損失。」依然維持著笑容,孤芳伸手將羊皮文書舉起:「陌流,替先生捺印。」
  「是。」高大男子接過文書後,不顧法貝爾的拼命掙扎,如同拎小雞似的將他輕鬆提起來,用他被綁在身後的手在文書上捺了指印,然後交回給孤芳,並且提醒道:「理事,還差簽名,您打算怎麼辦?」
  「真沒辦法呢……只好跟他談談了。」孤芳滿意的看著文書上的指印,語氣像是苦惱的樣子,臉色卻泰然自若。
  陌流聽了,隨即手一動替法貝爾撤去嘴裡的布巾。

  喘了幾口氣,法貝爾立刻大聲駁斥:「你們別白費力氣了!藥方我會公布出去,根本沒打算要賣!」
  「我知道,所以你現在才會在這裡呀!」孤芳不以為意的笑吟吟說到:「希望先生能明白自己的處境,起碼仔細看看合約內容,有什麼要求我們還可以商量。」
  「你們藍瓦樓都用這種手段強買強賣的嗎?」他話說得溫和、手段卻極其粗暴,讓法貝爾恨得咬牙切齒。
  「沒這回事,一般而言大家都很樂於跟我們達成交易的。」孤芳搖了搖手指,自信滿滿的說。
  聽你胡說八道!瞧他那副模樣,法貝爾簡直氣不打從一處來:「總之我是不會簽名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孤芳依然保持微笑,側頭對身旁的高大男子說:「陌流,你好像提過先生家裡那一窩小麻雀挺可愛的?這年紀的孩子,應該會想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吧?」
  法貝爾聞言一驚:「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目前還沒什麼,只是讓他們好好睡一覺而已,畢竟整天幫先生忙前忙後的多辛苦啊!」孤芳以無比親切的口吻說到,再次將羊皮文書提到他眼前:「為了他們好、為了先生自己好,讓我們愉快的達成合作吧!」

  緊咬下唇恨恨的瞪視著他,法貝爾堅決不從:「我決不會讓你用藥方來牟利的,無論你用任何手段我都不會簽字。」
  「……無論我用任何手段?」
  聲音沉了幾分,孤芳放下羊皮文書後的臉色忽然轉冷,轉身回到辦公桌旁,他一邊放下文書、拿起紅茶杯,一邊淡淡的吩咐:「陌流,兩分力。」

  法貝爾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身子就被拎了起來,緊接著腹部傳來強大而劇烈的痛楚!
  「呃……咳咳!」撞到牆面上後重重摔落,他翻滾在地,咳出了胃裡的酸水,劇痛從腹部開始擴散到全身,讓他忍不住捲縮起身體顫抖不止:「嗚……」

  「好的不學,學人家當什麼烈士。」悠然的飲了口紅茶,孤芳放下杯子緩緩走上前去,將他踢翻了過來,一腳踩在他剛被痛毆的腹部,神情冷酷的睥睨著:「我最討厭人這樣……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想清楚自己的處境。」

  相比起那名高大男子的拳頭,孤芳的腳力其實微不足道,但刻意往他傷處深深碾壓的鞋跟還是讓法貝爾疼出了淚光:「啊……不要……等等、我知道了!我看、我看合約……」
  「早聽話不就沒事了,為何要犯賤?」收回腳往辦公桌走,背對他的孤芳再次拎起羊皮文書交給陌流:「讓他好好看仔細。」




03.


  被提拎到長椅上坐穩,手腳仍然被反綁著的法貝爾,躬著身壓抑還隱隱作痛的內臟,一臉狼狽地低頭閱讀眼前桌面上的羊皮文書。
  說實話,藍瓦樓所開出的條件好得讓他感到毛骨悚然,不但按照銷售比例分成、還提供他專用研究室與充足的資源,對比自己當下的處境,真的是……太過吊詭了。

  倚坐在辦公桌邊啜飲紅茶的孤芳,在收到他質疑的目光後,坦然一笑:「如何?我說過你不會吃虧的。」
  再看一遍羊皮文書,確認沒有任何隱藏的文字陷阱後,法貝爾不禁嚥了嚥口中殘留的酸澀,問到:「為什麼……這麼做,對你能有什麼好處?」
  除了要由藍瓦樓來決定所投入販售的藥方品項之外,其餘好處幾乎都讓他給佔了,實在看不出孤芳能從中獲得什麼。
  若說是要掌控藥方的所有權,可就算沒有他所開發的通行藥方,芥之鄉也還是有很多藥師能配藥的,通行藥方只不過提高方便性與普及度而已,掌控這點根本沒多大意義。
  至於金錢,藍瓦樓還差這點錢嗎?更別說就連成本以外收取多少利潤他都有一半決定權,這紙合約彷彿是專門要讓他白賺研究資源的。

  「好處?」端著杯子想了想,孤芳露出一道燦笑:「因為我高興。」
  「啊?」法貝爾滿臉難以置信。
  「反正我有錢有勢,要什麼有什麼,所以……」倚在辦公桌前的俊美青年洋溢著自信與任性,大大方方的說:「我高興怎樣就怎樣囉!」

  「什……」張口結舌,對於眼前此人的囂張猖狂,法貝爾簡直無言以對,偏偏自己還是那個被盯上作為取樂的倒楣鬼!
  面對他憤恨不甘的眼神,孤芳照樣泰然自若的喝茶:「別想那麼多,你同意簽字的話就點個頭,馬上能恢復自由之身。」
  遇上如此不要臉、仗著有錢有勢就作威作福的大魔王,法貝爾只能吞下心中的怨恨與鬱悶,自己現在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憑宰割,以藍瓦樓在芥之鄉的勢力,他根本無處可逃。
  「……我還有一個要求。」盯著羊皮文書許久,他小心翼翼的低聲說。
  孤芳一挑眉,但並未反感,只是笑:「膽子挺肥的,說吧!」

  壯著膽子,法貝爾仰起頭直視他,堅定的說:「我希望能得到自由出入芝森採集的權力。」

  孤芳拿著茶杯的手一頓,不動聲色的問:「哦……理由?」
  「傳聞芝森裡存在許多芥之鄉其它地方沒有的生物,我希望能深入研究。」法貝爾回答。
  「原來如此。」略略點頭,孤芳放下了紅茶杯:「但這我可沒辦法決定。」
  「為什麼?我調查過了,芝森那一整片地區在戰後二十年內就被你盡數買下,你就是所有人!我不過是個人採集研究……」生怕他不同意,法貝爾急促說到。
  放下茶杯而空出來的手舉起制止他繼續,孤芳說:「沒錯,我是買下了,然後送人了。」
  「啊?送、送人?」
  「我買下那片森林本來就是要送人的。」
  再一次啞口無言,法貝爾發愣了大半天,才震驚的失聲高呼:「你買下整片森林、將近十分之一芥之鄉的土地,就是為了送人?」
  「是十二分之一。」孤芳揪正他,並且若無其事的笑道:「對,就是為了送人,怎麼了嗎?」
  這便是所謂有錢就能任性嗎?方才的過度激動又讓腹部抽痛了起來,法貝爾虛弱的彎下腰,悶悶的問:「……是誰?」

  輕笑了幾聲,孤芳雙手撐著身後的桌面,微微前傾:「你就這麼執著於芝森?」
  「我曾為採集研究素材而踏足芥之鄉每一處地方,卻唯有芝森無法靠近。」法貝爾哀怨的看著他。
  「因為那片森林是被守護著的。」靛藍色的雙眼一歛,再睜開時,孤芳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流光,面露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樣吧,你自己去問森林的主人,他如果同意,我這邊就沒意見。」

  「森林……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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