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4日 星期日

《冥冥》間奏:鳳隱的日常(8)




  非假日的淡水河岸邊人煙稀少,墨痕雙手插著口袋,慢悠悠的吊在鳳隱和許沉香兩人之後數尺之遠,複雜的思緒在淡漠表情中深藏著。

  「給,你的炸杏鮑菇。」一個散著香氣的紙碗遞到他眼前,然後是巫秀月笑嘻嘻的臉蛋。

  「我又沒說要。」墨痕挑了挑眉。

  「你說隨便,帥哥,隨便的意思就是什麼都好。」巫秀月眉頭挑得更高,拿著紙碗的手更用力向前推了一下。

  墨痕無奈的接過來,心事重重的他實在沒什麼胃口,但兩個女孩子好意要帶鳳隱出來走走,他也沒道理擺臉色給人家看。

  巫秀月這女人心寬得很,不會計較這點小事,端著同樣的一個紙碗,與墨痕並肩而行。
  「你們吵架啊?」她捏著竹籤的手指向前比畫了下。
  許沉香正勾著鳳隱手臂,似乎在對方耳邊低聲介紹些什麼,兩個人看上去很親密的模樣。說起來,她這個閨密居然跟鳳隱發展得這麼快?完全無聲無息啊!

  「沒有。」墨痕一嘆。
  準確點說,其實是他自己單方面的和鳳隱嘔氣。

  「哪裡沒有?超明顯好不好。」叉起一塊菇,巫秀月邊吹涼著邊說。

  沉默了兩秒,墨痕低頭叉起菇塞自己嘴,表示不想回答。

  巫秀月可一點也不體諒他,自顧自的分析起來:「阿隱這人特別、特別的好,才不會跟人吵架,所以……肯定是你對他生氣,阿隱讓著你,對不對?」

  「蛤?啊、嘶……」瞬間被鮮熱多汁的炸菇給燙了下,墨痕把頭別到一邊,口齒不清的咕噥了句。

  「誰叫你逃避問題。」巫秀月被他那狼狽的樣子給逗笑了,放下籤子,手在口袋裡掏了掏,拿出面紙到他面前。

  抽出一張面紙掩著嘴,墨痕很是無奈的斜了眼巫秀月。有些事,看透就算了、何必說白呢?這女人也太直腸子了。

  「香香說你這人看起來風流倜儻的,其實根本是個悶葫蘆,動不動就鑽牛角尖,果然沒錯。」瞧他那一副哀怨的樣子,巫秀月更歡了,這才如實相告,指著自己笑到:「其實這趟出來不是為了阿隱,反而是他們倆私底下商量好,特地要拉你出來走走的,我啊!就是個伴遊。」

  搞了半天,這原來是許沉香跟鳳隱的盤算?
  好不容易把嘴裡的食物嚥下,墨痕難得有幾分茫然:「什麼?」
  他不是粗枝大葉的人,當然知道他們想拉自己出來散心的目的何在,只是沒有想到,平日很少和家族以外的人接觸的鳳隱,居然會暗中籌劃這種事?

  「香香還說,有些事情你對阿隱開不了口,阿隱可能也不知道怎麼跟你溝通。」巫秀月狀似大方的拍拍胸口,豪邁的說:「來!為了你我還專程請了一天特休假,有什麼煩惱,都跟我商量吧!」

  「跟你?」墨痕表示了疑慮。

  「喂!什麼臉啊?」巫秀月誇張的嚷嚷:「我跟你說,很多人都會找我談心,說我的意見常常一語中的、一針見血呢!」

  那都是客套話吧……
  墨痕不忍吐槽,向前快走幾步,想趕緊跟上鳳隱他們,擺脫這女漢子。

  「給我站住。」巫秀月竟然伸手一把拉住他,來了記猛烈的直球;「是為了你那位過世的女朋友吧?」

  墨痕臉色一白,立刻回過頭去,盯著巫秀月的眼神染上了一絲冰冷:「阿隱連這都跟你們說了?」

  巫秀月倒是一點都不畏懼的坦然跟他對望,沒好氣的說:「說了又怎樣,難道跟你一樣老悶著?阿隱看不見,能接觸的朋友本來就少,他又不忍心在你面前提起傷心事,你要他怎麼辦?」
  從許沉香口中得知一切後,她震驚之餘也十分憐惜,好心想要幫忙,但是眼前這男人從頭到尾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讓巫秀月都不禁有點惱火,聲音也提高了起來:「你自己不想接受幫助就算了,能不能想想阿隱的處境?」

  她這一怒,墨痕反倒服軟了,低下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唉、抱歉。」萬般解釋不如一句道歉來得有誠意。

  「拿著。」巫秀月把手上的那碗炸菇也放到他手上,推著他到一旁河岸邊的長椅坐下,頗有氣勢的雙手插腰:「都多大的人了,有疑難就要說出來解決啊!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還是說你瞧不起我們這些普通人?」

  「當然不是,絕對沒這回事。」墨痕苦笑著把兩個碗放下,拍了拍自己另一側:「你也坐吧!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

  看他終於肯開口一談,巫秀月也沒再施壓,很乾脆的往他旁邊一坐,擺出了洗耳恭聽的誠意。

  定下心來想了想,墨痕才說:「我跟茉是和阿隱一起長大的,從小就知道我們之中必定會有一個人接下護法的任務,準備時間充足,所以心態一直都調整的很好,直到那次事件之後……」
  墨茉的身亡給他們兩人帶來的打擊都不小,他認為自己當下還沒有辦法準備好成為稱職的護法,因此和鳳隱及族老們商量後,決定閉關修練一段時間,一方面調整心理狀態、一方面更加精進能力。
  而鳳隱則是決定傷癒之後就回到先前山下的住所,繼續一切如常的執行自己的天命,他雖然感到有些擔憂,但家族還是有安排其他助力在,便沒有太多心。
  可是等他出關之後才曉得,鳳隱並沒有讓其他人暫代護法,而是選擇獨自走過那段艱困的日子。

  「但是他平安走過來了,那不是很好嗎?」巫秀月不太能理解墨痕的陰鬱從何而來。

  「可以的話,我真不希望他那麼堅強。」墨痕苦澀的笑了下,解釋到:「他原本的負擔就已就夠大了,現在又給自己增加上這些其實可以由護法替他承擔的壓力,我有點……不知道能怎麼勸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幫他了。」

  「拜託!這也要煩惱?」巫秀月一點也不淑女的大口嚼著炸菇,同時睨了他一眼,不客氣的說:「你既然是他朋友,應該要樂見阿隱的成長才對啊!講了半天就是你覺得自己這個護法幹得沒價值了對吧?」

  「是、對、沒錯,請問姑娘有什麼高見?」墨痕沒好氣的回她。

  「你就是想太多了,人啊!哪有一成不變的?」巫秀月豎起手指,振振有詞:「每一個人的生活裡都會遇到各種人事物,行為想法也會隨著這些遭遇而變化,『每次的相逢都是一次機遇』,這是香香說的。」

  果然又是許沉香。墨痕按耐下翻白眼的衝動,不得不說,這番話還真挺有道理。
  「真是敗給你,開口閉口都是許沉香。」

  「因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巫秀月一點也不以為忤的笑著說。
  「小的時候,我做什麼事情都要問她,可是後來有一天開始,香香再也不告訴我應該怎麼做了。」
  那時候她就像現在的墨痕一樣徬徨,甚至有點生氣,但是許沉香總是很有耐心的對待她,慢慢的引導她,直到自己終於理解人生就是不斷在經歷著改變然後成長,她終歸要走向自己的路,那會是一條孤獨的、跟許沉香或任何人都不一樣的路。

  說著說著,巫秀月靈光乍現,突然冒出了句:「或許阿隱也是在暗示你。」

  「暗示我什麼?」墨痕疑惑。他現在已經對巫秀月有點改觀了,這女孩真不是傻,她是大智若愚。

  巫秀月手指戳了戳他肩膀:「暗示你跟墨茉不一樣,你不能拿同樣一套做法去模仿,得用自己的方法跟上他。」

  「用我的方法……?」
  思緒打開了,心口卻莫名有種痛楚,墨痕不自覺得抬起手撫過耳垂上的黑色耳針。




2017年5月7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8)

八、椅仔姑(18)


  雖然有點皮肉傷,但孩子總算安然回家了,林老先生瞞住了墨痕他們的事,只說附在孩子身上的東西已經被驅除了。而阿玲在隔天早上醒來之後,整整失去了一天的記憶,只記得自己晚上回家迷迷糊糊的就沒了意識,連入了冥道的事也渾然忘卻。
  大人們反倒鬆了口氣,騙她說是踩空滾到田溝裡昏倒了,叮嚀訓誡以後不准再晚上出門、不准再玩那種遊戲……云云。

  阿玲的事好解決,阿弘嘛……還是像之前那樣,古古怪怪人小鬼大粗神經,晚餐還多吃了兩碗飯說是壓壓驚,陸子犀瞧他根本沒事,大概又多了點冒險故事的談資罷了。

  最麻煩的還是田佳佳,世界觀一夕崩塌,驚嚇得不輕,老半天還沒緩過神,林老先生給她收驚之後是有沉澱些,但情況依然不算太好。
  林景元和陸子犀送她回宿舍休息,可她半夜又哭哭啼啼的來敲陸子犀房門。
  孤男寡女像話嗎?陸子犀苦惱的很,林景元的母親聽說了這件事,主動提出要照顧女老師,於是陸子犀就騎車將人送到了林家暫時安頓。
  林家的三合院不小,林景元的哥哥已經結婚,一對兒女三隻大狗滿地爬,熱鬧得很,田佳佳似乎挺喜歡那幾條大毛狗的,稍稍露出了點笑容,陸子犀也放心多了。
  至於林母那雙打量兒媳婦似的目光,咳、就沒自己的事了。

  鳳隱呼喚出來的那條黑狗還跟著陸子犀,儘管他試著向黑狗溝通,說自己已經不用保護了,不過黑狗看來只聽從鳳隱的話。
  王爺廟後面有一棟能讓來訪香客寄宿的小樓,中午陸子犀提著買來的羹麵前往,上了二樓的第一間房,房間裡是通鋪,他走到敞開的房門前敲了兩下。
  「給你帶了午餐來。」

  「太好了,我正覺得有點餓。」倚坐在牆邊滑手機的墨痕抬起頭來一笑。

  在進門處脫了鞋,陸子犀邊走上通鋪木板邊問:「我哥醒了嗎?」身後如影隨形的黑狗也一溜煙的輕巧跳上來,腳爪不染塵泥。

  「還沒。」墨痕起身整理了一下周圍的瓶罐木箱,給他騰出空間。

  陸子犀看了看那些東西,這昨天可還沒有,一夜之間墨痕打哪變出來的?不過他沒多問,盤腿而坐,把帶來的外食隨手一放,探望旁邊靜靜躺臥在床被中的鳳隱。
  「他一直沒醒來不會有問題吧?真的不用看醫生?」
  昨天那景況可夠驚險的,他們一回到老市場裡就看見墨痕正手忙腳亂的替鳳隱止血,連同阿玲在內三個人身上都是血跡斑斑。但幸好阿玲並沒有真傷到哪,只是有些瘀腫,反而是墨痕手臂上刀傷累累,最嚇人的,還是鳳隱腰上那窟窿。
  墨痕想要借個地方安頓下來處理鳳隱的傷,阿榮就帶他們來到這棟香客樓。

  「他的體質不適合接受西醫治療。」墨痕解釋:「沒事,我給他用藥了,多睡點是正常。」

  陸子犀好奇的看著被墨痕收拾到角落的那些老木箱、瓷瓶鐵罐,倒是頗有舊時代醫療的氛圍,看樣子他們應該有自己的一套做法。
  黑狗溜達到鳳隱身邊,嗅聞一番,轉了幾圈趴伏下來,挨著主人閉目養神。

  「那個小女孩怎麼樣了?」端著麵吃了幾口,墨痕問到。

  「什麼都不記得了。」陸子犀說,瞧瞧眼前這男人,隨便吃著麵都像在拍廣告,果然老天是不公平的,人家長得帥、做啥都賞心悅目。

  「這樣也好。其他人呢?」
  「阿弘就那個樣子,不打緊,倒是田老師一直平復不下來,我送她去林景元家暫住一陣子,阿姨說會照顧她。」
  「如果有需要我出手的地方不用客氣。」
  「好。」

  聊了幾句,話題還是又回到鳳隱身上。
  「這隻狗怎麼不待在我哥身邊就好?」陸子犀無奈的望著黑狗說。

  「大黑只遵從阿隱的意思,應該等阿隱清醒,牠就會被叫回來了。」墨痕不以為意的說。

  陸子犀見他說得輕鬆,忍不住脫口而問:「你們都不擔心他嗎?」實在是個蠢問題,但鳳隱自己、還有墨痕他們,好像都對於成天鮮血淋漓這種事習以為常了,總讓人感覺怪不舒服的。

  墨痕此時已經吃完麵,正要去拿飲料的手頓了頓,似乎在按耐著什麼一般,好片刻之後才回道:「怎麼可能不擔心?但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事。」
  皺著眉頭坐回原位,他閉上眼,握緊的拳頭在眉心之間輕敲兩下,嘆息似的吐了口長氣。

  那副壓抑的模樣,明顯就是心裡有事,陸子犀卻不知道該不該問,也覺得自己不是很想問。
  沉默了一會,他突然開口:「小時候,我很討厭提到哥的事情或聽到他的消息,因為媽媽情緒總會非常激動,那樣的媽媽讓我覺得可怕;後來發現自己還挺忌妒哥的,覺得他很特別、跟別人不一樣,又能得到媽媽的重視和關心。甚至有陣子我很不能理解,既然媽那麼重視哥哥,當初又為什麼要離婚呢?」
  陸子犀盯著手裡吃空的麵碗,心裡埋藏許久的話一旦出口,似乎就像掘開了的井一般,源源不絕的湧出。
  「不過現在,我想我能夠瞭解媽媽的心情了。」
  「有哪個做母親的,會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縱使渾身傷痕累累、也依然一心一意的想著保護別人。只是就像你說的,即便如此卻仍得面對,媽媽應該是明白自己接受不了,才決定離婚的吧?但這麼一來她又覺得自己虧欠了哥哥,放心不下,所以才會老是那個樣子。」

  話說完,兩人之間只有靜默。
  沒有讓尷尬繼續延伸下去,陸子犀收拾了一下吃完遺留的垃圾,站了起來。
  「如果時間能重頭,我也會跟媽一樣,反對哥哥成為守道人的。」從頭到尾沒有再看墨痕一眼,他表情冷淡的望著房門外,沉聲說到:「不過既然時間無法倒流了,只能拜託你們好好守護他,請你們……不要對這些事習以為常、也不要讓他習以為常。」

  黑狗爬起來甩了甩身子,邁開爪子再次跟在陸子犀後面走了,墨痕仰身靠上背後的木箱,望著天花板。
  「說得好……」他苦澀一笑。

  提著垃圾去附近的集中區扔了,陸子犀轉了圈又回到王爺廟,舉頭看了半天,摸摸鼻子走進去。
  將一直放在胸前口袋的那包三寶拿出來放在桌上,他雙手合十,也沒去點香,合掌拜了幾拜:「王爺公,多謝幫忙。」
  在市場外被上身的時候,沒了哥哥的香火袋,是胸口這袋三寶在危急之際救了他。

  唉,自己對墨痕生什麼氣呢?他們也很難為吧!
  冷靜下來的陸子犀自省著,但是不可否認,看到鳳隱那副模樣,他實在很後悔捲進這次的事件。

  拜謝完,將那包三寶收回口袋裡,轉身才發現跟在腳邊的黑狗居然不見蹤影,還以為是回哥哥那裏去的時候,一抬頭,原來是停步在廟門外了。
  「咦?你是在避嫌嗎?」陸子犀跨出廟門,打趣著問。

  黑狗歪了歪頭瞧他,彷彿在說:你說什麼傻話啊兩腳獸?

  對自己的想像自嘲一笑,陸子犀正走下廟前臺階時,一身便服的林景元遠遠從自己的機車旁跑了過來,揮手高聲喚著他。

  「陸老師,原來你在這裡。」
  「什麼事?田老師在你們家還好?」

  林景元跑到他面前,討好的傻笑著:「沒有啦……那個、我阿母想請陸老師來我們家吃晚飯,她今晚要跟我嫂子在院子裡擺桌,說人多熱鬧卡好。」

  陸子犀想想,把田佳佳安置到人家家裡去,丟著就不管也說不過去。
  「好吧!不過先說了,我還要騎車回宿舍,可不喝酒。」

  「唉呦咱這裡小庄腳沒在抓的啦!」
  「你講這樣對得起自己的警察身分嗎你?」

  在夜空下的三合院裡露天擺桌吃飯別有一番風味,去給人家請吃飯兩手空空好像不太好,但是自己一個外地人又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陸子犀於是買了兩大瓶果汁茶飲帶上,可樂壞了林景元他哥的兩個孩子。
  偷偷去看了下在廚房幫忙的田佳佳,覺得她已經恢復不少,陸子犀也放心了,轉頭出來,林家的三條大毛狗正圍著黑狗猛搖尾巴示好,然而黑狗一副高冷的模樣、不為所動,讓他忍不住莞爾。

  家族聚餐免不了喝酒,雖然事先婉拒過,但陸子犀還是盛情難卻的小酌了兩杯,幸好他酒量算是不錯,自制力也很好,說兩杯就真只有兩小杯。
  倒是林景元居然酒量特差,三杯黃湯下肚已經開始滿嘴跑火車,拉著陸子犀嚷嚷個不停。
  「陸老師你為什麼討厭我啊……」
  「我說笑的,沒這回事。」
  無奈的隨口安撫林景元,陸子犀真是哭笑不得,這人不去找田佳佳,為什麼總是來糾纏著自己不放?

  再次推開話都說不清楚的林景元後,陸子犀覺得自己的褲管被扯動兩下,低頭看去,原來是黑狗正用前爪撓他。
  「什麼事?」
  他蹲了下去,便見黑狗嘴裡啣著一枚新的香火袋,乖巧地放到他手上,黑色舌頭舔了舔他,冰冰涼涼的。

  目送著黑狗邁腿跑遠,消失在燈光照映不到的黑暗當中,陸子犀這才站起來,在他身後,院子裡的熱鬧喧嘩依舊。
  今晚,撥通電話問候媽媽好了。他心想。







八、椅仔姑(完)

※ 下章暫休一周。〈九、校園有妖〉近請期待。

2017年4月30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7)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寒風陣陣的午後,本來在山上訓練的他接到緊急通知,匆匆和數名墨胎氏族人一起前往某處深山野林內支援。

  開始的時候他還挺平常心的,想大概只是需要人手罷了,以墨茉的能耐和鳳隱的才華,有什麼事會解決不了呢?
  然而祖奶奶凝重的臉色不同尋常,讓他們忍不住忐忑不安起來,但墨痕心裡還是懷著幾分僥倖,認為肯定不會有事的、只是虛驚一場。
  ……那是多麼愚蠢的想法。

  循著斑斑血跡向山林中搜尋時,墨痕的腦中已經空白一片,沿途處處可見激戰過後的慘烈,卻沒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兩個人的身影。
  「茉!阿隱!」緊握長劍在幾乎高過成人的芒草中穿梭,他心急如焚的高喊著兩人的名字。

  「阿痕!在這裡!快!」族人在山坳處大吼著。

  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趕到那裡時,他幾乎不敢置信眼前所見。

  荒煙漫草間一片彷彿被燒出的焦土,血泊之中,斷了右臂的女子單膝跪地,低垂著頭、長髮披散,毫無生息,剩下的左手仍牢牢懷抱著昏迷不醒的鳳隱。

  「不、不……不要……」
  他跌跌撞撞的想奔上前,被族人趕忙一把拉住。

  「阿痕,是墨茉的『玉碎』!」族裡的長輩厲聲提醒他。
  墨茉與墨痕是墨胎氏這一輩最傑出的兩人,並且關係親密,墨茉所創的這招陣法,是她的最終殺器,爆裂的「墨玉刀」化成的是一個殺陣、也是一個死局,無法進也不能出,唯一能夠解陣的,除了裡面的那兩個人之外就只剩下墨痕了。

  手掌抹過長劍拉開血紋,墨痕反手將劍插入玉碎陣前,鮮血淌流在變化的指訣之間,他彷若無覺。本以為這個陣法永遠也不會看到、永遠也不會用上……
  解除陣法,他踏過尖銳的碎刀,在女子面前雙膝一跪,顫抖著手捧起那張曾經清麗英氣、如今卻慘無血色的臉蛋,呻吟出聲:「茉……」

  「痕……」
  此時女子的雙眸驀然睜開了些許,然而竟是毫無光彩,乾裂的唇瓣微顫,聲音從貝齒間幽幽傳出。

  這一幕,並沒有讓墨痕重燃希望,反而是一顆心直落谷底,被撕裂成片。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女子未亡、甚至也不是迴光返照,只是墨茉以密術保存下來的最後遺言。

  「痕……阿隱拜託你了,小心……『靈』……」
  寥寥數字,根本來不及交代完,女子再無動靜,體內生機徹底消逝。

  「啊──!」悲嚎一聲,額頭相貼,墨痕痛哭失聲,嘴裡不斷呼喊著她的名字。
  「茉、茉……茉!」
  再過幾個月,他就要結婚了,如今卻永遠的失去了他摯愛的新娘子。

  逝者已矣,聞者心傷,左右族人默默拭淚,長者強忍悲痛上前扶起鳳隱,檢視他的傷勢,眉頭一緊。
  「阿痕,少主傷得不輕,必須盡快治療,你得振作起來!」
  他們都有共識,墨茉身後,墨痕毫無疑問便是護法的下一位接任者,這是墨胎氏的使命,沒有時間讓他沉浸在悲傷之中了。

  抬起頭來,墨痕在淚光中凝視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而在身旁,還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正待援救。
  「我明白……」他喃喃低語,舉手闔上女人的雙眼,扶著她最後一次躺臥在自己懷裡,溫柔撫摸她的臉蛋,像是在對她說話:「我明白。」
  手指緩緩滑到女人的耳邊,墨痕輕柔取下了那兩枚深黑色的耳針。

  那是護法的信物,由冥道之土所化,護法犧牲,信物該然回歸冥道,等待下一任護法重新凝造自己的信物。
  一旁的女性族人取出絲帕,想要從墨痕手裡接過信物,卻見他收掌握起。
  「阿痕?你……」

  「不必,這樣就行。」持起耳針,墨痕毅然決然的直接扎入了自己的耳垂。
  茉的信念,就是他的信念!

  而今,那雙深黑耳針仍在他的耳垂上,當年刺穿的洞,再也沒有癒合過。

  「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你殺了她?」面目猙獰,墨痕提起女孩細小的頸子按在水泥柱上,劍尖直指,失控的喝問。

  「呀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好眼神、這眼神太棒了!」女孩瘋癲似的狂笑,手腳亂舞:「就是要有這種氣勢!哈哈哈……咳、咳!」

  「你找死……」墨痕怒目切齒、理智盡失,居然挺劍就要往女孩刺去!

  「阿痕!」

  驚險一刻,遠處一物疾擲而來,震偏了墨痕的劍刃,也讓他恢復了理智,定睛看去,被扔過來的居然是鳳隱的盲杖。
  還沒等他回神,鳳隱已經從旁將他奮力推開,染滿鮮血的手掌立即按在女孩額上,快速唸出八個晦澀的音節。

  「啊啊啊啊!」女孩尖叫起來,神色間終於開始慌亂,兩眼不甘的瞪著鳳隱:「我還會再來的!不會放過你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
  尖厲的聲音漸漸微弱,像是越來越遠,直到女孩閉上了眼不再動彈,一縷人眼不能見的灰煙從她的頭頂竄出。

  抱住了昏睡過去的女孩,鳳隱無力的向後倒下,被墨痕趕忙過來一把接住:「你拔了棺釘?」鳳隱居然能準確知道自己的位置,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恢復了與冥道的連結,靠著那雙耳針感應到自己。

  「好好善後。」鳳隱只是扯扯嘴角,勉強笑著對他交待了這句,便眼一閉,因為失血過多而陷入昏厥。

  「碼的……」長劍消失,墨痕懊惱的握拳一砸自己的腦門。

  「結、結束了嗎?」
  老市場邊緣,林景元與陸子犀查覺裡面恢復了平靜,戰戰兢兢從成堆的保麗龍箱後面探出頭來;他們本來要走,但陸子犀掛念鳳隱與阿玲,安置好阿弘和田佳佳後又堅持要回來,林景元就跟著一起了。

  在他們眼裡,市場內此時乍然陷入詭異的凝結,鳳隱與墨痕兩人都沒有了動靜,陸子犀擔憂的想進入查看,但才踏出一步,腳旁的黑狗竟突然莫名其妙的齜牙裂齒朝他噴起氣來,耳邊同時傳來一道陰森森的女孩聲音。

  「他為什麼給你靈血?你跟他有關係?」

  全身如墜冰窖,從腳底竄上了一股刺骨寒意,陸子犀只覺得身體僵硬無法動彈,心裡暗叫糟糕,香火袋剛剛已經為了叫喚出黑狗而用掉了,但是黑狗好像拿上了身的鬼怪沒有辦法……
  意識開始恍惚之際,那股寒意來到他的胸口卻停頓住了,然後迅速的消退下去。

  「為什麼?」矇矓中,似乎可見一道灰色的模糊身影,仰天怒斥:「祢們全都幫著他!全都幫著他!我恨!我恨呀!」

  「陸……陸老師!你醒醒!」

  他在林景元的大呼小叫間恢復知覺,有什麼東西鋪天蓋面的砸了他滿身,仔細一瞧,林景元跟阿榮正把三寶大把大把的往他身上撒。
  「欸!好了、夠了……她跑啦!」他抬手遮擋,一邊拍拂著一邊說。

  林景元睜大眼盯著他,臉色嚇得發白:「你、你知不知道,剛剛那東西就趴在你背上……」

  「沒事了,她跑啦!」陸子犀好氣又好笑的瞧著他,膽子這麼小,好奇心還這麼重,這人毛病真多。

  阿榮繃著臉過來在他身前身後拍打了一番,才點點頭:「嗯!」

  「謝謝。」陸子犀向他道謝。

  「我呢?我也幫忙了啊!你怎麼不謝我?」林景元指著自己嚷嚷。

  陸子犀還沒回應,市場內就傳來墨痕喊他進去幫忙的聲音,於是索性無視了哀怨的林景元,往裡頭跑去。

  林景元緊追在後:「陸老師、陸老師……欸!你是不是討厭我?」

  「你現在才發現嗎?」

  「咦咦?」




2017年4月23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6)



  「阿玲」那抹邪笑讓陸子犀背脊一冷,不再猶豫,回身一手夾起阿弘、一手拖著田佳佳就往外跑,但老市場內攤販檯位密集,還堆積了不少雜物,跑沒多遠,心神恍惚的田佳佳就被一旁的箱子給絆倒。
  「沒事吧?快起來!」陸子犀急忙扶住她。

  「老師,不要急著走呀!陪阿玲玩嘛!」女孩從容不迫的輕盈走來,腳後跟離地三吋,姿態彷彿跳著芭蕾舞般純真可愛,卻詭異的讓人心裡發毛。
  張開雙手,她緩緩揚起:「看,這裡好多有趣的玩具,你們來試試?」

  隨著她的動作,市場攤販裡的剁刀、鐵鉤、鐮刀、剪子、刨刀……各種銳器鏗鏘作響,然後搖搖晃晃的浮到了半空當中。

  要命!陸子犀頭皮發麻,聽說過鬧鬼、沒聽說過鬧得這麼厲害的,附在阿玲身上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哥哥已經受傷,他一介普通人能怎麼辦才好?
  腦子裡的念頭剛剛閃過,「阿玲」兩手一按,滿天的銳器已經朝他們直撲而來!

  「趴下!」陸子犀轉過身,用自己的身體去掩護阿弘與田佳佳。
  一個是他學生、一個是女同事,沒道理逃避,無須思考,這純粹是反射動作。

  在俯身瞬間,陸子犀沒有留意到他原本掛在胸前的香火袋悄悄斷開,滑了出去。

  那端靜靜跪坐在地的鳳隱此刻鬆開了一隻手,抬起的雙眼目光一凝,指併劍訣,虛空劃出!
  「祐、蔭!」他朗聲到:「大黑,保護他們!」

  紅色的香火袋凌空而起,烈烈紅光當中,一顆血珠滲了出來,滴落在陸子犀的影子上,陰影內隨即躍出了一條黑狗,渾身像是抖毛似的一膨,滿空銳器被逼退開來,兵兵乓乓的砸落遍地。
  黑狗隨之四肢落地,站在陸子犀他們身前,威風凜然的揚起頭。

  「呀!」女孩像是不可置信的尖叫了聲,細嫩小手抓了抓頭髮,怒不可遏的衝著鳳隱大吼:「你居然把靈血給別人!」

  「同樣的模式,我不會再讓你得手第二次。」劍指仍騰在半空未落,鳳隱輕聲說到,另一手卻依然緊緊握著腰上插著的細棍。

  「可恨、可恨啊!」比起有沒有傷害到他人,附在女孩身上的東西似乎更在意鳳隱的動向,氣沖沖的一揮手,那些掉落的銳器重新浮上空中。
  「與其給別人,你不如給我!」女孩扭曲著臉,咬牙切齒的嘶吼,一步一步走向鳳隱。

  危險步步逼近,鳳隱這時候卻像是無力般垂下了手,扶著地面撐住自己,虛弱的喘著氣,低聲說到:「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到底是誰?我實在不明白你對我的執著從何而來……」

  高舉著手操縱滿天銳器,回到離他不遠的位置,「阿玲」露出了深惡痛嫉的表情:「我恨你。」

  但鳳隱看不到女孩臉上流露的神情,也看不到正迎頭扎下的諸多銳器,他只是低著頭,猶如喃喃自語的問:「為什麼?」

  千鈞一髮之際,一柄長劍橫入了迎落的銳器與鳳隱之間!墨痕俐落的執劍轉腕,劍花飛旋著將迎面而來的危險一一解除,雙眼卻緊盯住那名看到他出現便小臉一寒的女孩。

  「哼!新的護法嗎?」女孩陰冷的笑。

  墨痕衝出去的同時,林景元偷偷摸摸來到陸子犀他們身邊,小聲的喊了聲:「陸老師。」

  陸子犀有些意外:「你怎麼也來了?」

  「先別問那麼多,快點,我們離開這裡。」林景元幫忙扶起了田佳佳,三個人小心翼翼的快速往市場外移動。

  擊落所有銳器之後,墨痕牢牢護在鳳隱身前戒備著,並未回頭,口中問:「阿隱?」

  「是血陰棺釘。」鳳隱喘息著回應他。

  墨痕眉頭緊鎖,握劍的手微微泛白:「拔出來!」
  血陰棺釘沾染的腐穢惡氣會克制住鳳隱身上的血脈,讓他無法以血施法、也無法連結冥道,但只要拔出來便能很快恢復。

  如果能拔出來就好了。鳳隱苦笑:「現在不行,太深了。」

  該死,刺到動脈了嗎?
  沒想到情形如此險峻,墨痕深吸一口氣,沉聲問:「你要我怎麼做?」

  「制住那女孩,我要把那東西從她身上驅除。」

  「了解。」壓抑住心中的情緒,墨痕舉起劍,他現在是護法,必須完成護法的職務。

  「呵……大哥哥,來玩呀!」女孩舔了舔上唇,詭異的歪頭笑著。

  「阿痕……」在墨痕身後的鳳隱一邊取出了盲杖,一邊低聲說到:「無論成功與否,請你以自己的生命安全為優先考量。」

  「什麼?」墨痕心中一震,若不是敵人在前,他真想回頭去揪起鳳隱問個明白。
  這一點也不像是鳳隱會說出口的話,怎麼回事?他在想什麼?
  他們墨胎氏所受到的訓練與教誨,從來都是以拯救他人為優先,然而服從守道人的指示也是他身為護法的第一要務,他卻從來也沒想過兩者會有衝突的一天……
  阿隱,你是怎麼回事?

  「請你答應我,否則我現在就拔了棺釘自己上。」鳳隱彷彿帶了幾分笑意的聲音又傳來。

  墨痕簡直要被氣得吐血:「你少威脅我!」這臭小子,也不知道是玩笑還是當真,回頭再跟他算帳!
  不過讓他這麼一糊弄,墨痕的心思反倒沉定下來。總之別想這麼多,拯救他人、服從指示,兩點都達成不就行了!他對自己的本事有自信。

  耳邊傳來金屬交擊聲,可知戰鬥已經展開,鳳隱依靠手中盲杖支撐著坐穩,雖然還能輕鬆說笑,實際上他的臉色早就蒼白一片,冷汗淋漓,即使棺釘沒有拔出來,鮮血卻還是在不停滲流而出。
  倒下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他自己很清楚這點。
  不著痕跡的悄然轉開盲杖中的暗格,鳳隱將其中的東西握入掌心,憑藉著聽覺捕捉墨痕那邊的動向,靜待時機。

  空中那些七零八落的襲擊對墨痕來說不若兒戲,幾斤重的長劍在他手裡猶如飛燕般輕盈靈巧,女孩一次又一次的揮舞著雙手操控銳器迎擊,卻根本徒勞無功,只有不停向後退去。

  「乖乖束手就擒吧!」再次突破障礙後,長劍翻轉反手一收,逼近距離,墨痕五指成爪向女孩直撲而去!

  「哼……」女孩竟是露出獰笑,高舉雙手,腳下一旋,側身向前後分別探出:「遊戲當然要大家一起玩啊!」

  墨痕出手一頓,猛然驚覺那些再度飛上高空的銳器,居然是分成了兩股各自朝著正退出市場的陸子犀等人以及鳳隱襲去!
  「阿隱!」他連忙揚聲示警。
  陸子犀那裡有大黑保著,但是鳳隱呢?

  「不用擔心我!」鳳隱立刻推開了掌心裡的東西,塑膠離心管內,靈血宛如有生命一般騰空飛出,順著他的指尖刻下符紋。
  身上的血雖然被制,但事先儲存下來的血卻還能作用,他早就對這種處境有所準備,符紋轉瞬間便在周身形成了一層防護圈。

  得知鳳隱還有後手,墨痕鬆了口氣,卻沒想到眼前的那個女孩趁著他分神之際,忽然抓起了一把剔骨刀,親自欺上前來!

  「嘻嘻嘻!你也來斷隻手試試看怎麼樣?」

  反手在後的劍身向前一橫架,堅韌劍脊錚然擋下了劈過來的剔骨刀,劍後,墨痕瞪圓了眼,瞳孔一縮,表情冷冽得恐怖。
  「你剛剛……說什麼?」

  墨茉身死之前,正是斷了一臂!







2017年4月16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5)



  讓墨痕哭笑不得的是,林老先生他們似乎完全不知道關於冥道或是守道人的一切,雖說此地不只有林老先生這名乩童,但這個小地方的傳承非常單純,就是師帶徒,甚至也沒有多少文本記載,只有近代為了讓年輕人多了解傳統文化,所以保存了一點口述和影像資料而已。
  必須讓他們信任自己和鳳隱,卻在初步認知上就溝通不良,墨痕搜腸刮肚的,還用手機調閱了墨杏他們搞的資料庫,才終於想起一種說法。

  「那你們聽說過持燈人嗎?或者有類似的傳說?」

  林老先生滿臉茫然的呆怔許久,才忽然一拍大腿,「嗨呀!」一聲大喝,還嚇到了旁邊幫忙想著的林景元和阿榮。
  「紅燈少女、紅燈少女!」林老先生此刻滿面紅光,興沖沖的嚷嚷,然後馬上說起了藏存在他記憶裡的故事:「日本時代的時候,有一次日本人不知安怎要來拆咱王爺公的廟,那時候非常緊急,半瞑仔突然來消息……」

  這個地方連同附近幾個庄,合稱為廈港鎮,據說在清初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從前人口沒這麼多、區塊也沒劃分得這麼清楚,大夥只知道河岸邊圍繞著這間王爺廟的聚落就叫廈港,可見得王爺廟在當地人心中的地位之重。
  紅燈少女的傳說是林老先生從父輩那邊聽來的,不清楚確切的發生時間;那時日本人實施宵禁,得知神明有難,當地人想偷偷去搶救神像卻也十分險峻困難,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間莫名來了場大霧,烏雲遮蔽月光,伸手不見五指,人們認為是神明顯靈,便趁著暗夜濃霧悄悄溜了出來。

  「但是啊!整片霧濛濛黑漆漆,雖然日本人看無咱、咱也看無路啊!」

  徬徨間,一名從未見過的少女手提紅燈籠出現,在黑暗中引領著眾人前行,早一步來到廟宇,及時搶救到神像、香爐以及重要的法器等等。
  說也奇怪,那一盞紅燈在黑暗中是那樣的醒目,但眾人沿路上竟然完全沒有遇到任何日本人,也不清楚自己走在庄頭的哪條路上;而少女指引著他們順利返回後,什麼話也沒說,微微一笑便轉身驀然消失於暗夜之中。

  後來老廟還是被拆了,但重要的傳承都有保住,被虔誠的居民分別藏在家中,等到戰後不久,廟宇很快又在眾人齊心協力下重建了起來,延續至今。

  「伯公,你之前怎麼都沒講過?」在一旁聽得入神的林景元不由得問到。

  林老先生笑呵呵的說:「你伯公我的故事太多啦!若沒他提起,我也沒想起來啊!」

  聽伯公這麼說,林景元才轉過頭,訝異的問:「所以這故事跟你有關係?」

  當然有關了。墨痕心道。
  那名提著紅燈籠的引路少女,就是鳳隱的前任……祖奶奶鳳儀啊!
  這也是為什麼那些人既沒遇見日本人、也不曉得自己走在哪條路上,是因為前任帶領他們所走的路,其實就是冥道。

  斟酌一下詞語,墨痕說:「是的,那位提燈女子,便是前任的守道人,也是我們一族所侍奉的對象。」

  這也太酷了。林景元內心激動不已,連忙追問:「那陸老師也跟你們一樣嗎?」

  「呃、不,他不是。」墨痕苦笑,當初在魁星醫院時,鳳隱把這名警員的記憶模糊掩飾掉果然是正確的決定,還是不要再給陸子犀帶來麻煩的好。
  「雖然稍微有一點點血緣關係,但子犀只是個普通人,這次也是剛好捲入事件中,他平常跟我們沒有太大交集。」

  「這樣啊……」林景元明顯表現出失望。

  林老先生摸著下巴,點點頭:「原來是這樣,難怪王爺公會指點說陸老師是解決這件事情的關鍵。」

  「老先生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有您協助的話,這件事應該很快就能平……」含笑說著,墨痕的話才到中途卻戛然而止,緊接著竟然臉色大變,撫著耳針猛地站了起來。

  「安怎了?」見他神色不對,林老先生急問。

  沒有回應,墨痕倉促的轉向林景元問:「你說女孩們玩椅仔姑的地方在哪?」

  「市場裡,就在附近。」林景元隨手一指。

  墨痕握住他的手臂,臉色急切:「快帶我去!」

  「好,跟我來!」雖然年輕,林景元總歸是個警察,了解到事情可能非常緊急,沒多耽擱,立刻起身帶著墨痕往外奔去。

  林老先生與阿榮也跟到了廟門前,但雨仍在下著,阿榮勸止了老先生:「林先生別淋雨,我去幫你看看。」

  老先生憂慮不安的望著那兩人奔離的背影,拉著阿榮進來說:「不知是出什麼變化,快點!你帶一些王爺公的三寶去,說不定用得上。」

  裝了幾大把的白米黑豆粗鹽,阿榮又安撫了老人兩句,才頂著細雨隨後追去。

  此時已經接近黃昏時分,這座小鎮雖然沒像北部天黑得那麼快,但今天下午陰雨綿綿,也讓年久老舊的市場內更加視線昏暗不明,這裡只有早市會聚集人潮,其它時間都是空蕩冷清的。
  忽然之間,原本就陰暗的空間倏然一黑,彷彿濃厚的黑霧無端籠罩了這個地方,但黑霧來得快、去得也快,隨著幾聲錯落不同的驚呼,便立即消散在空間之中。

  陸子犀懷裡抱著阿弘與田佳佳從黑霧中出現,在無人的老市場中跌坐成一團,沒有空去環顧周圍,他心急如焚的回頭一躍而起:「哥!」

  在他們三人不遠之處,鳳隱甫一現身便站立不穩、跪坐在地,雙手按著的腰間,赫然就插著那隻黑色細棍,衣服上已經擴散出了大片血跡。
  見他傷勢不輕,陸子犀正想衝過去,才踏出兩步,卻被鳳隱聞聲制止,抬起頭來向他喊道:「別過來,快帶他們離開這裡!」

  「可是……」陸子犀遲疑。
  回想起方才在冥道內,「阿玲」突然發難的剎那,陸子犀原本試圖伸手扶住鳳隱,卻被他一把推開,也是同樣說了句:「退後!我送你們出去!」然後立刻高舉長燈、另一手在空中劃下符紋,陸子犀便感受到一股力量湧了過來,將他們推出了那個空間。

  危難臨頭,你卻選擇不顧自身安危先救別人?
  雖然冷靜過人,理智知道自己留下可能是累贅,但看到這種情況,陸子犀怎麼有辦法轉頭一走了之?

  「嘻嘻嘻……」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中,條紋洋裝的「阿玲」與他們同樣穿過了黑霧,落在鳳隱身旁,腳步悠然的轉了半圈,拍了拍手,狀似天真的笑著:「你真好呢!還是像那時候一樣,第一件事就先救人。」

  「離開那個女孩身上。」鳳隱的臉上已經沒了平日的微笑,卻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才不要!你會放狗狗咬我。」女孩在他身邊蹲下來,兩隻小手托著臉蛋,笑瞇瞇的說。

  「再給你一次機會,離開那女孩身上,別以為我這樣就無法制你。」鳳隱看都沒看女孩一眼,依舊沉靜的說,事實上,他現在也是什麼都看不見。

  「哇!好怕怕喲!」女孩佯裝畏懼的跳起來後退半步,可是臉上仍是嘻笑著:「對了,你的護法換新的了嗎?是大姊姊、還是大哥哥?嗯?該不會還空缺著吧?」
  一邊挑釁,她一邊期待的彎下身去看鳳隱的神色,然後明顯露出了失望的模樣。

  鳳隱面無表情,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變化。

  「啊啊……無聊。」女孩喪氣的抹了抹臉,然後頭一轉,看著陸子犀等三人,泛出了邪劣的笑容:「那我們來玩玩吧?」




2017年4月9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4)




  阿榮和林景元差不多年紀,兩個人還曾經是同學,因為命格太硬,出生不久就給王爺公做契子,也就是當義子的意思,長大以後也時常在廟裡幫忙;這次林老先生會叫他出來接應,想當然也是看上他的命格重又是神明契子的身分。
  聽說林景元撞上了很不好的東西,他急急忙忙跨上相對於自己壯碩身形顯得特別迷你的小綿羊機車,冒著雨趕到了小學附近的西營將軍廟,遠遠卻看到有一名青年正站在小廟邊。

  不會是林景元,他沒那麼高,那人也不是穿著警察制服。

  撐著便利商店的百元雨傘,青年彎下腰伸出手去,併作劍指的指尖正貼在抱腿蹲坐在小廟邊的林景元額頭上。

  阿榮匆匆停車,快步上前大喝了一聲:「欸!衝啥?」

  聽到呼喝,那名青年神色自若的收手,直起身:「這是你朋友?」

  第一眼看到青年的臉,阿榮有點發愣,還以為自己是遇到哪個偶像演員了,但想想好像又沒見過這副面容……也不能怪他看一個男的看到呆,眼前這名青年實在太俊逸了,簡直像哪裡來的大明星。
  「你是誰?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吧?」他有些防備的問,靠過去瞧了眼林景元。搞什麼!這小子居然睡到都流口水了?

  青年爽朗的一笑,往停在小學門口的轎車指去,說:「我來找朋友的,剛好看到有個警察在這裡,想說他是不是怎麼了,過來關心一下。」

  眼見青年的態度很自然,阿榮心想原來是自己誤會了,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安捏歹勢噢!我沒惡意啦!」

  阿榮嗓門大,講幾句話就把林景元從沉睡中驚醒了,見到有人圍著自己,還滿臉茫然的左右張望。
  「呃……嗯?阿榮?」

  「林先生叫我來接你啦!上車。」阿榮一把將他拉起,隨手拍打幾下,像是要拂去水漬、又像是要拍掉塵土髒汙。

  「噢、噢……」被這麼上下一拍拂倒是清醒了些,林景元傻呼呼的搔頭,跟著阿榮後面準備上機車,背上兩個大男人,那台小綿羊顯得更加嬌小了。

  「請等一下!」青年這時卻追了過來。

  阿榮疑惑的回頭:「還有什麼事情?」

  「因為我朋友的電話打不通,所以想跟你們打聽一下。」撐傘青年陽光親切的笑容讓人難以拒絕,問到:「你們認識一個叫陸子犀的小學老師嗎?」

  「你是來找陸老師的?」
  林景元與阿榮同時錯愕,面面相覷。

  青年像是有些驚喜:「你們認識?太好啦!」

  「這個……」林景元為難的乾笑兩聲,不知所措的看向阿榮。

  阿榮想了想,只好說:「那個、我們也正在找他,不然你跟我們作伙來吧?」

  「好啊!」青年居然沒有多問,一口便答應了。

  這麼坦蕩蕩的態度、連好奇心都沒有,說起來也挺異常的,但是事情一下來得太亂太突然,林景元他們兩人實在沒了主意,只好就這樣領著那名青年回到王爺廟。

  果然看到他們倆還帶個陌生的大活人回來,林老先生也是奇怪。
  「這位是?」

  「說是陸老師的朋友,伯公,你看……」林景元存了點心眼,沒有一下說出撞鬼的事來。

  林老先生看著笑吟吟的青年,想了想,在林景元耳邊輕聲道:「沒要緊,你跟他說實話,查看他安怎反應。」

  「啊?照實講噢?」
  林景元不安的搓了搓手,好半晌才開口:「欸……那個,剛剛我是還跟陸老師一起在學校,不過一轉頭他就不見了,好、好像是……」看著眼前的陌生人,他實在說不出下半句,自己還穿著警察制服啊!

  「是不是就好像……」沒想到,青年反而十分淡定的替他接下去:「被鬼抓了?」

  「你、你怎麼知道?」林景元倒抽一口氣。

  「果然如此。」青年自言自語似的點了點頭,面向林老先生彬彬有禮的說:「不好意思,再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墨痕,是來調查一些事情的。」

  「你要查什麼?」林老先生握在椅子扶把上的手緊了緊,強自鎮定,他隱約能感受到,面前這人身上有股說不出的力量,很類似他在神明駕臨時所感應到的那種。

  「你們這裡之前還失蹤了一個女孩吧?事情始末可以跟我說一下嗎?」墨痕說著,像是單純的習慣動作般,抬手輕撫過耳垂上的深黑色耳釘。

  而在與耳釘同樣深黑的冥道之內,鳳隱舉著長燈,牽著一名小女孩,緩緩走近陸子犀三人。
  「是六子嗎?」

  陸子犀知道在這裡鳳隱是看得見的,他也同時憶起,哥哥並沒有真正見過自己的模樣,忙上前主動說:「對,是我。在這裡不好叫名字嗎?」

  他的反應迅速,讓鳳隱微微一笑:「是的,沒有因果,最好不要。」

  出現可見的光芒讓田佳佳心安許多,看陸子犀和此人熟識的模樣,小聲的問:「陸老師,他是……」

  「他是陸老師的後臺啦!」阿弘從旁興奮的插嘴。

  「你也在?」鳳隱認出了聲音,對阿弘笑了笑。

  「對哇!沒想到我又遇到……」阿弘完全不把撞鬼當回事,揮舞雙手,聒噪的想跟鳳隱攀談起來。

  「你惦惦啦!」陸子犀小小敲打了下熊孩子,對田佳佳說:「田老師,你就當是作了場噩夢吧!馬上就沒事了。」

  「作夢?」紅著眼眶,田佳佳仍驚魂未定,喃喃著的時候,忽然發現了躲在持燈少年身後的女孩,忍不住驚叫:「阿玲!」

  「啊?」小女孩被這聲呼喊給嚇得往鳳隱身後縮了縮,不知所措的眨眨眼睛。

  「真的是阿玲!」阿弘探過去向她打招呼:「原來你在這裡,大家都在找你捏!」

  「哥,她這是……?」看阿玲神情不對,似乎不太認得他們,陸子犀有些擔憂。

  「沒事。」鳳隱先拍拍女孩安撫,然後對他們說:「被拉進來時受了點震盪,不怎麼嚴重,送她回去以後,安定下來就會慢慢恢復了。」

  「那就好。」既然哥哥這麼說,那肯定不會有問題,陸子犀放下心。

  把長燈往肩上一靠,鳳隱淡淡的笑道:「好了,跟我說說你們遇上什麼事吧?」

  「事情是這樣,我們學校裡幾個女學生……」陸子犀於是將這兩天所發生的事,從女孩們半夜的遊戲,到阿玲莫名失蹤後庄上的行動,以及自己被拉進來之前所遭遇的怪事,全都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
  田佳佳精神還有點恍惚,她所遇到的部分,許多都是陸子犀和阿弘幫忙拼湊出來的。

  所以這個阿玲是真的了?田佳佳盯著少年身後縮著的女孩,心裡一片茫然。
  她剛剛畢業,懷著作育英才的理想從城市裡的家鄉遠道而來,卻才第一個學期就遭遇上這種事情,現在心裡什麼抱負都喪失殆盡,只想趕快離開這裡,然後逃回自己熟悉而安心的家鄉。
  只不過是來教書的,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情呢?陸老師和阿弘都一副冷靜自若的模樣,好像早就習以為常了,難道鄉下時常有這種事嗎?這樣她怎麼能待得下去?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被她瞧著的那個女孩,忽然間一個激靈,然後腦袋緩緩的垂了下去,燈光照映不到的嘴角兩端微微的揚起……

  陸子犀與鳳隱還在說著話,發現這一幕的只有田佳佳,毛骨悚然的顫慄感讓她忘了呼吸、忘了出聲,直到「阿玲」舉起的小手裡,憑空握出了一根黑色細棍,她才終於放聲尖叫:「啊──!」

  霎時,「阿玲」手裡的東西,狠狠地往身邊的鳳隱刺了下去!






2017年4月2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3)



  「田老師、田老師?」
  冒著雨在校園裡轉了幾圈,左右找不到人,陸子犀與林景元不免有些擔心。
  「打她手機看看。」

  循著手機的音樂聲來到走廊,在旁邊的舊學生椅上找到了田佳佳的提包,一般狀況下,女性怎麼可能把隨身提包任意亂放?職業本能讓林景元立刻緊張了起來,透過無線電向其他同事們聯繫,尋求他們的意見跟協助。

  陸子犀默默的翻了一下提包內的東西,皺起眉頭。確實,就算不拿包也不太可能扔下手機和錢包鑰匙等重要物品跑得不見人影,但在他們從廟口來到這裡的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裡,能出什麼事呢?
  起身向周圍觀察,也不見什麼可疑的跡象……嗯?那個是?
  走到洗手台旁的水溝邊,一顆籃球卡在細窄的水溝上頭,陸子犀拿起來一看,籃球下方的水溝泥面是濕潤的,可見是下雨之後才卡在這的。
  翻轉藍球,他訝異的發現了奇異筆寫上的歪扭姓名:「這是阿弘的球!」

  「阿弘?是那個上次跟你一起去魁星醫院的小皮蛋吧?」林景元湊了過來,用一種微妙的目光盯著他瞧。

  陸子犀這時候也沒閒功夫搭理他了,一時心亂如麻,潘弘這顆球是小學一年級時的體育老師送的,雖然那個老師後來調任它校,不過兩人偶爾還有在網路上聯繫,感情很好,阿弘不可能把球就這樣隨手扔著……難道說,田老師出事的時候,阿弘是跟她在一起的?
  還有田老師找到的阿玲,真的是阿玲嗎?而哥哥那裡發現的女孩又是誰?
  心頭一顫,連忙將籃球隨手放到洗手台上,陸子犀拿起自己的手機回撥,並抬手制止了想要開口詢問的林景元。

  但手機裡傳來的卻是一陣雜音,陸子犀眼神往湊過來的林景元瞥去,隨手推了他一把。
  「無線電干擾了,旁邊點。」

  以為他是要打給那個叫潘弘的學生,林景元無奈的聳聳肩,退開幾步遠,轉身沿著走廊往教室的窗子裡探頭張望,希望能發現無故失蹤的田佳佳或阿玲。

  叩、叩、叩!

  只不過才走了三、五步,身後就突然傳來一陣敲水桶的聲音。
  起初林景元還不覺得怎樣,但再跨出下一步時,警察的敏銳直覺就讓他頓住了動作……陸老師怎麼會這麼安靜?他這通電話也待機太久了吧?
  當然,這點小小的疑慮還不足以讓他馬上回頭,僅是抬眼瞄了下教室窗戶,但玻璃窗倒映出來的,卻明顯沒有陸子犀那高挑的身型,而是一道模糊的小女孩倒影。

  「啊!」
  那女孩出現得太突然,把林景元給嚇了一大跳,急忙回身,洗手台邊竟已空無一人。
  「陸、陸老師!陸老師?」幾秒鐘的時間,人會跑哪去?林景元渾身已經涼了半截,他忍不住高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再仔細一想剛剛的情況,簡直不寒而慄,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倉皇逃出了那條走廊。

  在雨中狂奔回機車旁,才想起這是陸子犀的車,他只好徒步往校外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掏出手機,慌慌張張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伯公的號碼撥了出去。
  「伯公、伯公!救人噢!歹誌不好了……」

  林老先生冷靜的聽完他的遭遇,立馬吩咐:「跑回來太遠了,你看到五營將軍就先過去躲一下,香火有帶沒?」

  林景元哭喪著臉:「沒,結在車上。」

  「你這孩子真正是……」林老先生本想說他一頓,但想想不是時候,哼聲:「我叫阿榮去接應你,快去躲好!向五營將軍拜一下,捏些香灰灑在周圍圈起來。」

  依照林老先生的指示,熟悉地形的林景元衝向了距離學校最近的那座小廟,路邊的小廟只有半個人高,新砌的大理石面上還寫著「西營」兩個金漆大字。
  跪在小廟前,他對著裡面的旗子虔誠的合手拜了拜:「五營將軍,我是弟子林景元,今日遇到危險,在這裡祈求祢保護。」然後伸手進去小香爐內捏了把香灰,顫抖著灑在自己身邊,圍成了一圈。

  幸好雨絲雖密,卻沒有很大,香灰只是被淋濕而沒有沖散;圍好了圈,他戰戰兢兢的背靠著小廟抱腿而坐,但才剛剛坐好,卻又差點心驚肉跳的蹦起。
  大馬路對面的野林投樹下,那道模糊的小女孩身影直挺挺的出現在那裡,彷彿正在冷冷盯著他。
  雖然女孩看似無法接近,林景元仍然一動也不敢動,抱緊了腿,雙手合十,嘴裡不停喃喃唸著:「王爺公保庇、王爺公保庇……」

  或許是認為無法突破神明的護佑,林投樹下的女孩身影不久便消失在雨幕之中,林景元緊繃到極點的精神一鬆,莫名的就迷迷糊糊靠著小廟昏睡了過去。

  而此時此刻的陸子犀,正淡定的走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之中。

  陷入黑暗的那瞬間,他也確實驚慌了一會,但隨即發現了懷中的隱隱紅光,掏出來一瞧,果然是鳳隱留給他的香火袋,正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卻照映不到其它地方。
  難道說……這個地方就是哥哥所管轄的「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
  想到這裡是鳳隱的地盤,陸子犀便從惶恐中迅速恢復了冷靜,仔細思索,自己進來之前似乎聽到了三聲敲擊……三聲、三聲……對了,敲水桶的聲音,莫非是「椅仔姑」?如此說來,會不會田老師和阿弘也在這裡?

  把香火袋拉出來掛在上衣外,他小心翼翼的踏出了幾步,感覺腳踩實地後,才緩緩往前走動。
  他還記得鳳隱說過,因為一般人都是「陽眼」,所以看不到冥道裡的一切,就像鳳隱的「陰眼」看不到陽世的事物一樣。他感受著踩在腳下的地面,確實如此,與其說眼前是一片黑暗,不如說是完全看不到東西,只是被曾經有視覺的腦袋認知為是黑暗了。

  這就是哥哥平常在陽世間生活的感覺嗎?
  陸子犀閉上眼睛,吁了口長氣,反正看不見、不如這樣還比較舒坦,不然久了實在有點難受,好像會幻視出什麼東西似的。

  如果能找到阿弘跟田老師就好了……
  才剛剛這麼想著,不遠處就傳來陣陣低微的哭泣,陸子犀靜心傾聽,是女性,很像田佳佳的聲音,判斷了一下方向,他閉著眼睛就往聲音的來源走去,沒幾步,又聽到另一個聲音。

  「田老師你不要怕啦!我、我有後臺的!」
  明明就抖著聲音卻還是強裝鎮定的,顯然是阿弘那個熊孩子。

  「田老師?阿弘?」

  「誰?」似乎被驚嚇到一般,但回應的聲線讓陸子犀更加確認是田佳佳。

  「陸老師!」阿弘立刻認出了他的聲音,興奮的大叫起來:「陸老師我們在這裡!」

  陸子犀循聲而去,沒多久就有什麼東西碰撞到他的肚子,還抓了兩把,他在心理翻了翻白眼,說:「咳、阿弘,不要捏我肚子。」

  「陸老師,真的是你!」熊孩子欣喜若狂的撲上來,更加緊抓不放,嘴裡喊叫個不停:「這裡是哪裡?好黑啊!我們是不是又撞鬼了?」

  陸子犀實在很無奈:「什麼『又』啊?你先閉嘴,田老師呢?」

  「在……這裡!」阿弘放開了他,似乎盲目的揮舞雙手,然後找到就在身邊的田老師:「田老師你不要哭了,我的後臺來啦!」

  「胡說八道些什麼……」陸子犀簡直哭笑不得。這孩子到底擅自把「有後臺」理解成什麼了?
  「田老師,你怎麼樣?還好嗎?」撇去那個粗神經的熊孩子,他向年輕女老師關切的問。

  「你、你真的是陸老師嗎?」田佳佳疑懼的問,她實在是被嚇壞了。

  「真的啦!」陸子犀嘆口氣。但如果田佳佳想要求證,這該怎麼證明呢?不想對方糾結在這件事上,他緊接著問下去:「是不是你遇到的阿玲有問題?」

  「嗚……」結果田佳佳一聽,居然又哇地哭了出來,邊啼哭邊抽咽著說:「我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怎麼會覺得那是阿玲?根本沒看見她的臉……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這裡又是哪裡?」

  陸子犀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好,只好分析著說:「我猜那是被學生請出來的東西吧?假裝成阿玲的樣子,然後把我們給弄到這裡來……」
  話說至此,陸子犀腦海裡突然疑竇叢生。太奇怪了,那個東西為什麼要把他們弄進來冥道裡?「她」想幹什麼?對了,墨痕不是說哥哥也在冥道裡遇見阿玲嗎?所以他們現在同時都在冥道裡?
  他莫名有股很不安的預感。

  在他們身旁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中,一盞明燈乍現,悠悠近前。
  「嗯……六子?」

  陸子犀一愣,睜開眼往燈火來源望過去。
  呃?為什麼喊他綽號?






2017年3月26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2)



  「陸老師!等等等……等我一下!」

  正忙著要趕去學校和田佳佳會合,陸子犀才跨上機車,本該去另一頭牽車的林景元卻隨即滿頭大汗的飛奔過來。
  「還好還好、趕上了。」他撐著腿喘氣,然後苦笑著說:「我那破車又熄火了,麻煩你載我一程吧!」

  「不能借一台嗎?」
  轉過頭,陸子犀相信自己的臉上現在一定清晰的寫著「嫌棄」兩個大字,偏偏林景元眼睛大概是去糊到蛤仔肉,完全視而不見。

  「也沒多遠,謝謝啦!」林景元傻笑著,自顧自的就跨坐了上來。

  臉皮能厚成這樣也沒誰了,陸子犀無奈,回身轉動車鑰匙。
  說到底,林景元這人還是不錯的,率真質樸、還很自來熟,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會接納他,但是因為那股對未知事物的強大好奇心,陸子犀理智上怎麼樣就是不想與之親近。
  好奇心可不只會害死一隻貓而已。

  「對了,我回去跟我阿母問過以後,你知道嗎?原來隔壁庄就有間廟是因為椅仔姑才建起來的。」路上,林景元在他耳邊說到。

  庄內老人多,機車不能騎得太快,因此陸子犀還有餘裕微微側過頭:「建廟?」

  「那是我阿母小時候那個年代的事了……」見他表現出興趣,林景元興奮的侃侃而談。

  現在流行筆仙、碟仙多是由於港劇影響,在那個年代,女孩子們還是盛行上元節玩椅仔姑,其實類似的遊戲也有很多種,男孩會玩跳青蛙公或四腳神、掃帚神、扁擔公等等,不外乎都是請過路神靈來占卜問事,只是椅仔姑因為背後的傳說以及專屬於未婚少女的神秘感所以更廣為人知。
  傳聞椅仔姑是一名被嫂嫂虐待致死的三歲小女孩,因為死時仍坐在小竹椅上,所以請乩時以小椅子作為媒介。林景元說他也自己查了網路,有種說法是「觀椅仔姑」很可能由「觀落陰」的民俗轉變而來,椅仔姑、觀三姑,這種扶乩問事很可能是源起於廁神紫姑的古老信仰,隨著數百年的流傳演變而成了如今的各種模樣。

  居然還自己去查資料了,該說這人當警察真閒呢還是有求知精神。陸子犀忍不住在心裡吐槽,林景元這好奇心也真夠旺盛了。
  瞧他幾乎要開始暢談自己對民俗信仰演變的心得,陸子犀連忙把脫軌的話題給拉回來:「你還沒說建廟是怎麼回事。」

  「噢!對對……」也發覺自己開始扯遠的林景元傻笑了下,說:「雖然大家都說椅仔姑是那個三歲女童,可是被請來的有時候不一定是椅仔姑……」
  比如隔壁庄那間廟裡所供奉的神明,就是路過時被玩椅仔姑的孩子請來的,依附在女孩身上,表明希望能在此地建廟受祀,當地仕紳於是就蓋了座小廟供奉祂,沒想到果真靈驗,香火漸漸鼎盛起來。後來一次颱風大水,小廟受損嚴重,當地人便遷地重新籌措資金建起大廟。
  「遷廟也才二、三十年前的事吧!那座廟到現在都還沒完全好,你有時間可以去看看,有些牆面還是空白的。」

  也就是說,請來的是心懷善意的神靈便罷,如果是惡意的……
  陸子犀皺皺眉頭,他實在想不透這種「遊戲」怎麼會被流傳下來,不過想想自己小時候,班上同學也流行玩過筆仙,大概就像沒事跑去鬼屋探險一樣,或許人類生性裡就是有這種追求刺激的作死衝動吧?
  啊!要說起來自己也幹過這種蠢事,不就還真遇上了哥哥嘛!

  在陸子犀哭笑不得的感慨中,他們很快經過了不久前田佳佳發現女孩的那片野林投叢,校園近在眼前。

  十幾分鐘以前,田佳佳就是在這裡放下剛結束通話的手機。

  「沒事了,我們先去學校裡等著,等一下林……林叔叔和陸老師會來載我們。」她對身旁的小女孩微微一笑。
  方才她本來想打給陸子犀,但手機裡卻傳來對方正在通話中的提示音,於是改撥給林景元,林景元立刻表明會和陸子犀一起過來接她們。身旁的女孩茫然失神,似乎有點驚嚇過度,但不要緊,人平安找回來最重要。

  天上的雲層越來越沉,不久便飄起了毛毛雨絲,這個地方冬天很少下雨,不過這幾年氣候變遷,什麼怪天氣也變得不奇怪了。
  田佳佳拉著女孩進入校園,到教室走廊下避雨,走廊上擺了幾張汰舊的課桌椅,她們就在那裡坐下來;找到學生了,放下了心中那塊大石頭,田佳佳望著飄雨的靜謐操場,心情輕鬆,覺得這樣也別有一番風情。

  「阿玲,告訴老師,你怎麼跑進去樹叢裡面的?」她摟著女孩問,希望這種親暱能多給女孩幾分安心。

  「不記得了……」女孩恍惚似的說。

  這種時候該怎麼辦好呢?田佳佳有點苦惱,但不敢表現出來。以前念過的什麼教育心理學,這時候完全派不上用場,腦海裡千頭萬緒之後只剩一片空白,她根本想不起來半點內容。
  「你昨天晚上沒回家,爺爺很擔心你呢!」她對女孩說。

  「爺爺……」女孩喃喃的複念,目光依然空洞。

  這孩子的狀況好像挺嚴重的,田佳佳擔憂的想,她之前檢視過女孩周身,除了手腳稍微被林投葉的尖刺刮到,好像也沒什麼傷痕,衣著也很完整。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他學生所看到的另一個阿玲又是誰?難道真的是中邪嗎?
  這麼一想,細雨當中的無人校園似乎就讓人有點毛骨悚然了起來,田佳佳閉上眼睛在心裡禱唸著佛號,彷彿這樣可以心安一些。
  都是心理作用,沒事的、沒事的,陸老師和林景元一會就到了。她告訴自己。

  砰……咚咚……

  空蕩蕩的走廊那端突然傳來聲響,差點把田佳佳給嚇得跳了起來,轉頭一看,原來是一顆籃球滾了過來,隨之出現的,是一道灰僕僕的小小身影。

  「咦?田老師,你怎麼在這裡?」潘阿弘從轉角處小跑出來,撿起籃球,看到田佳佳也愣了一下,走上前來。

  原來是學生,田佳佳鬆口氣,問:「阿弘,你一個人?」

  「嗯,我來練灌籃。」阿弘雙手舉起籃球,做了個自認為很帥氣的投籃動作,體育課下禮拜要驗收進球數,他不想輸了面子,於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來學校練習。
  「田老師,那是誰啊?」說完,他好奇的往田佳佳身後瞧。

  「是阿玲呀!」田佳佳有點意外,這個地方因為少子化、加上人口流失嚴重,學校人數相當少,潘弘照道理應該認得學校裡每個同學才對;她以為是自己擋住了視線,於是稍稍讓開了些。

  阿弘手裡轉著籃球,漫不經心、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隨口回應:「蛤?可是阿玲是短頭髮捏!也沒那麼白呀?」

  「咦?」田佳佳聞言一愣,腦子突然懵了。

  對呀!為什麼她會認為那是阿玲呢?被潘弘這麼一說,田佳佳才想起來……
  她好像……根本沒有看清楚女孩的臉蛋過。

  背脊一陣顫慄的寒意,她僵著脖子想扭過身去瞧仔細,卻聽見身後的女孩拍起了手、口中唸唱了起來。

  「嘻嘻嘻……椅仔姑、椅仔姐,請你姑仔來坐椅,坐椅定,坐椅正,若有正,水桶頭上來作聖……」

  她不是阿玲,她是誰?
  田佳佳臉色蒼白,不敢繼續回頭,因為害怕自己將會看到的,是不屬於人世間的東西……

  前面的潘阿弘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長髮白皙的小女孩雖然低著頭看不清楚臉,卻能見到嘴角的詭異笑容,拍著小手、高唱著奇怪歌謠。
  「欸!你幹嘛呀?」察覺田老師表情異狀,阿弘大聲的對那個女孩喊到。

  但女孩只是越唱越快、越唱越大聲:「……姑仔神若到,請你叩三下水桶來顯聖!」

  叩!叩!叩!

  走廊邊洗手台旁倒扣著的塑膠水桶,在毫無外力的情況下,驟然響起了三聲巨響。

  「靠北!又來了噢……」阿弘目瞪口呆,籃球從手中滑落。

  表皮幾乎被磨得光滑的陳舊籃球,轂溜溜地滾出老遠,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2017年3月19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1)



  好不容易從最後那名女學生的家裡走出來,踩著借來的自行車,田佳佳滿是疲憊的嘆了一口長氣,讓她感到疲累的倒不是體能方面,而是耗費的心力。
  每送一個孩子回到家,她就不得不跟擔憂的家長們費盡唇舌解釋一番,回應他們的反覆詢問關切,拖到連午飯都沒吃;雖然有家長熱情的想款待她在家裡吃頓飯,但田佳佳可不敢接受,指不定飯桌上的話題很快就會從阿玲失蹤的事轉移到她的身家調查、戀愛對象上了。

  過了午後的天空飄來了幾片陰雲,沉甸甸的像是要下雨,田佳佳有氣無力的望了一眼天空,心想這樣也好,天氣總會涼點,今年的冬天實在太不像冬天。
  她現在打算返回廟口,剛剛跟陸老師通過電話,聽說他跟林景元都還在那裡,而且也還沒吃午飯,便說好了等田佳佳過去後三個人一起吃。

  雖然庄頭沒多大,但因為對庄內的蜿蜒曲折的小路還不太熟,所以她沿著外圍的省道邊騎,經過學校再繞到庄頭另一側可以直接抵達廟口的巷子。

  應該要像陸老師一樣去買一輛二手機車會比較方便,或者……
  田佳佳忍不住想起清晨時坐在陸子犀機車後座一起去到阿玲家的那段路,握著自行車把的手緊了緊,心口不由得快了幾拍。
  哎呀!八字都還沒一撇呢!自己在想什麼,太羞恥了。

  此刻她正從小學對面騎過去,旁邊是一大片野林投叢,沒人打理的長葉子密密麻麻的糾結在一塊,還卡了不少塵土和垃圾,在這樣陰雲天裡更顯得黯淡幽森。
  不過田佳佳沒怎麼在意,這片野林投從學校裡天天能望見,她早就習慣了。

  「嗚……嗚嗚……」

  就在這時候,低細的哭聲引起了田佳佳的注意,自行車發出尖銳的刺耳聲後,她停了下來,皺起眉頭,側耳仔細傾聽。
  如果是平日的話,她大概早就當成風聲忽略掉了,但是偏偏是這時候……

  「嗚嗚……」

  靜下來細聽一會,果真有細小的哭泣聲從林投叢內傳來。
  田佳佳心裡大吃一驚,趕緊架好自行車,跑到林投叢邊大喊:「誰在那裡?阿玲、阿玲是你嗎?」

  哭泣聲持續著,卻沒有回應她,田佳佳於是在路邊蹲下身尋找著聲音來源。
  林投樹的葉子又粗又長,邊緣還長滿尖刺,上方向陽處雖然是青綠的,但枯垂下來的部分則是褐灰色,和盤根錯節的扭曲樹幹交纏在一起,看起來實在不是很親人的一種植物。
  瞇著眼找了老半天,田佳佳才終於發現了樹叢深處的模糊身影,蹲坐在地的小女孩把臉埋在雙手和膝蓋裡,不住啜泣著。

  「阿玲!阿玲我是田老師啊!」她忙向那個小小身影呼喊。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臉:「……田老師?」

  「對啊!你沒事吧?」總算找到孩子了!田佳佳面露喜色,想再靠近些,卻被林投葉給刺疼:「唉呦……阿玲,你怎麼跑到裡面去的?出來吧!」

  「田老師,我好怕。」女孩模糊的聲音說。

  「沒事了,老師在這裡,你先出來,我帶你回家……」田佳佳一邊安撫她,一邊掏出了手機想撥給陸子犀。

  於此同時的陸子犀,仍在廟殿之中觀看著林老先生等人的問事,已經完全成了耐力戰。

  廟裡的人潮不再,只剩下幾名耆老、協助的壯丁和阿玲的爺爺,這個時間當地人多在午休,廟口前的早市攤販也都已撤攤散去,倒是清淨了不少。
  天氣轉陰之後風涼了些,陸子犀於是移動到廟門口邊透氣,廟殿裡的氣氛讓人感到異常沉重。
  不過這也當然,畢竟就算從科學角度而言,擲筊那麼多次都還沒有個「允杯」,這機率也實在太不合邏輯了。

  眾人低聲議論紛紛,林老先生臉色也明顯帶上疲態,便有人提議要先歇一歇,畢竟這樣對老人家而言實在太吃力了。
  「再問這回,沒結果就先休息。」林老先生看了看阿玲的爺爺,眼神交流之中,兩名老人似乎取得了共識。

  陸子犀一聽也鬆了口氣,這向神明問事完全就跟實驗研究一樣,是種不斷來回反覆、枯燥乏味的持久耐力戰。
  想想田佳佳再慢也差不多該到了,他轉頭向外張望,口袋裡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把他自己給嚇一跳,音樂在肅穆的廟殿內顯得特別突兀,他歉意的向注目過來的眾人點頭致歉,然後一面接起來、一面抬腳跨過門坎往外走去。

  清脆的擲茭聲在他背後落下。

  林老先生睜圓了眼。

  「允杯!」
  原本疲乏的眾人精神大振,紛紛圍上前去,林老先生卻是呆然半晌,彷彿感應到了什麼意念一般,瞬間挺直背脊,回頭望向廟門口,目光越過關切的人們,盯住了那名正背對他們接聽手機的青年。

  「喂?哪位?」陸子犀手機上顯示的是他不認識的號碼。

  「陸子犀,我是墨痕,鳳隱的護法,你還記得我嗎?」那方傳來爽朗的聲音。

  陸子犀腦海裡馬上浮現出那名特別英俊帥氣的傢伙,說實在,想忘也不容易。
  「記得,怎麼了?哥哥有什麼事?」他一瞬間還有點緊張,但覺得墨痕的聲音聽起來輕鬆自然,應該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他很好,別擔心。」墨痕想來也怕他誤會,忙解釋一句,然後才又說:「他託我問你,你那間學校是不是有走失一個學生?」

  陸子犀大感震驚,急忙說:「對!一個女孩!他怎麼知道的?」

  「他大概是在冥道裡遇見吧?我其實也還不太清楚……對了,你能形容下那個女孩子嗎?我們好確認看看。」墨痕說。

  陸子犀立刻把阿玲的模樣和昨晚的穿著詳細說明一番。

  「好,我跟阿隱連繫下,你先安心等著。」

  「啊……」陸子犀還來不及再開口,墨痕便結束了通話,他只好無奈的放下手機。
  本想跟墨痕提起椅仔姑的事情,不過對方行事真是有夠風馳電掣,想了想,陸子犀決定等他再次連絡自己、確定阿玲是在鳳隱那裡的話再說。

  「陸老師!」

  才方收起手機,就看到林景元從廟口前一戶冷飲店裡竄了出來,高舉著手機,興奮的朝他揮手。
  「找到啦!找到啦!」

  「蛤?」陸子犀發愣。

  林景元一下衝到他面前,順便同時往廟內高喊:「田老師說她找到阿玲了!」

  「什麼?」

  「真正欸?」
  「在哪裡找到的?」
  「人甘有安怎?」
  廟殿裡的人一下都衝了出來,七嘴八舌的追問林景元。

  被擠到後頭去的陸子犀卻是一頭霧水。
  這是……怎麼回事?阿玲難道不是在哥哥那裡?

  正傻懵著,背後突然有人輕拍了拍他,陸子犀回頭一瞧,居然是林老先生。

  林老先生上下打量他,語氣親切的問:「少年仔,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陸子犀,阿玲他學校的老師。」

  「你是咱阿元的朋友?」

  「呃……算認識一段時間。」陸子犀含糊的回應,看來之前魁星醫院的事件並非人盡皆知。

  「呵呵。」林老先生笑了笑,對他招手:「陸老師,你跟我來一下。」

  陸子犀不明所以跟著林老先生來到旁殿,那裡像是客廳般圍了些陳舊桌椅,是平日廟方工作人員或當地人士泡茶交流的場所。林老先生彎下腰,從茶几下拖出了一個麻布袋,看似頗有重量,陸子犀馬上主動幫忙,把袋子給拎到桌面上。

  打開一看,麻布袋裡裝著的是黑豆、白米、粗鹽三種混合,林老先生捲起袖子,伸進去徒手攪拌了一下,並且對他解釋:「這個叫做『三寶』,是王爺公吩咐準備,用來驅邪除煞的東西。」
  說完,他從桌上一個舊餅乾盒裡取了個紅布做的小束口袋,抓了一把裝入,束起繫好,遞給了陸子犀。

  「給我?」陸子犀恭敬的雙手接下,卻是一臉迷惑。

  「你放在身上保平安。」林老先生和藹的說。

  「呃?……謝謝。」遲疑了片刻,陸子犀彬彬有禮的回謝,慎重的收入口袋。

  「陸老師!」
  林景元遠遠的在呼喚他:「跟我一起去接田老師和阿玲嗎?」

  「噢……好、就來!」
  對林老先生點頭致意,陸子犀轉身向外跑去。

  林老先生望著他的背影,意味深長的瞇起了眼,拉出深刻的魚尾紋。
  「王爺公保庇……」









2017年3月12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0)



  望著少年,已經年滿十八歲的陸子犀有點發懵:「你是鳳隱……哥哥?」
  雖然他應該沒認錯,可是眼前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歲上下,這讓他有點疑慮。

  「是我。」少年笑著點點頭,說:「情況有點驚險,我就把你拉過來了。」

  「拉過來……這裡是?」陸子犀這才想起自己所身處的異境,忍不住向四周張望,除了沒有他的朋友之外,好像一切都沒什麼異狀,路還是路、山林仍是山林、都市裡的夜景也依舊閃爍著明亮的光輝。
  「等等,我記得剛才分明看到你在馬路對面,怎麼一下子跑來我身後了?」他扶著額頭問,只覺得腦子裡一團糨糊。

  鳳隱想了想,解釋道:「通俗點說,這裡是你剛剛所在時間點之後三個小時左右的同一處地方,你方才看到的是三小時前的我。」

  「啥?」陸子犀兩眼發直,好一會才消化了其中的意思。
  所以他這是……穿越時空了?

  「我來到這裡也是為了此事,這個地方的山路因為常有車禍意外,從前不知哪位高手設置了陣法,引動時空變化用來警醒行車者,不過時日太久、疏欠維護,陣法吸引來一些不好的東西,搞出事情,因此有人找我來處理。」鳳隱淡淡的說著,臉上掛著的是陸子犀從小就見慣了的笑容。

  「呃、原來這裡的鬼故事是這樣來的?」
  小時候還不太懂,不過近十年來陸子犀多少也從父母的話語中稍微了解到鳳隱的身分與能力,此刻雖然還是充滿了不真實感,但倒不至於難以接受。
  「那我現在要怎麼回去?能回去吧?」他擔心的還是比較現實的問題。

  「我得先處理好這個時間點的異常,這樣送你回去才不會出問題。」鳳隱彷彿雙眼能視物般的回頭看了眼涼亭的方向,同時說:「反正難得見面,你先陪我稍微走走吧!」

  「唔……」陸子犀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隔了半秒才從鳳隱的毫無反應察覺到對方仍是雙眼全盲,連忙補了個「好。」字。

  「陣法在涼亭下面。」
  鳳隱說著,從身上斜背的帆布包裡取出了盲杖,碰碰磕磕的往涼亭上走去,陸子犀見狀,趕緊上前幫忙扶著他。
  「我記得你今年應該是高中畢業了?」很自然的接受了他的協助後,鳳隱開口問到。

  「對,剛考完大考,跟朋友騎車出來玩玩。」
  兩人這麼久沒見,陸子犀說實在也不曉得該聊些什麼,只好順著他的話答。

  「你會騎車了啊!」鳳隱似乎是十分驚訝又欣羨的說。

  「滿十八歲就跟風去考駕照了。」扶著鳳隱慢慢走上石階梯,陸子犀想到對方眼睛看不見,當然不可能騎車,而且恐怕也很少下山,心裡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泛堵。
  「你……你還是都在幫鳳家做這些工作?」

  鳳隱聞言,略微停下腳步,側過臉來,帶上了幾分認真的說:「子犀你好像有點誤解了。」

  「嗯?」陸子犀滿臉錯愕,鳳隱罕見的謹慎讓他有點緊張。

  「我不是應鳳家的要求在做這些,而是依自己的意願走上這條路。」話說得有些嚴肅,但鳳隱卻揚起和煦的微笑:「準確一點說,是這份天職傳承的機會到了我手上,而我選擇接受它。」

  「可是……媽很不喜歡你做這種……」陸子犀垂下眼,低聲道。
  老實說,他總是很討厭媽媽提起鳳隱的事,除了媽媽會變得非常情緒化之外,或多或少是他自己有點忌妒的心理,覺得媽媽永遠偏愛鳳隱多一點。
  可是也因為媽媽的影響,陸子犀一直以為鳳隱是身不由己、沒有選擇餘地的被推上那個位置,但現在聽起來……好像不是那樣?

  「媽媽她……」鳳隱苦笑:「她一直反對我接手守道人之位。」

  「守道人?」陸子犀好奇的問。

  「冥道的守道人,這是我的身分。」鳳隱重新邁開步伐,邊走邊向他簡單解釋了一番,關於冥道、關於自己。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陸子犀才真正認知到這個世界真實的樣貌並不如大多數人所見的那樣,鳳隱也不是真的眼盲,而是他所看到的世界跟普通人不是同一個。
  神與鬼,靈魂與妖邪,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他們感受不到;就如同超越人類雙眼可接收的光譜、超越人耳可接收的音頻……他們平時所接收到、所生存的世界範圍,其實是那麼地狹隘有限。

  「……子犀?」說著說著,發現陸子犀沒有回應的鳳隱,微微歪頭探問。

  「啊、我在。」陸子犀回過神出聲:「只是有點震驚。」

  「感覺震驚是正常的,你的接受度已經比一般人好了。」鳳隱笑到。

  陸子犀嘆口氣:「好歹小時候被你嚇過一次了,搞得我都有點懷疑人生,連朋友找我去拜拜都不知道要祈求什麼才對。」

  摸索著在涼亭石椅上坐下來,鳳隱溫和的笑著說:「祈求你心之所願就好,我不能肯定的告訴你那些神明存在與否,但是天地之間確實有股能量是能夠回應你們的祈願的。」

  仔細咀嚼了一下鳳隱的語意,陸子犀搖搖頭:「我不確定我能相信……為什麼有些人能得償所願、有些人卻求而不得?難道神明是看心情喜好嗎?或者你說的那種能量,它們的回應是隨機掉落的嗎?」

  「不是那樣的。」鳳隱向著空中伸出手,平靜的說:「比如像自然界中的風或雲,來來去去、忽聚忽散,你能控制它們嗎?它們能控制自己嗎?然而就算如此無常,它們卻也遵循著某些定律,所謂神明……那種能量也是類似的道理。」

  陸子犀聽得雲裡霧裡,但懵懂中又似乎有幾分體悟。
  接下來鳳隱又交待他要帶好自己給的那枚香火袋,然後在他面前解去手掌上的繃帶,小刀劃過看起來才結痂不久的傷口,鮮血在滴落地面之前就飄浮了起來。
  從鳳隱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痛楚或懼意,只有近乎神聖般的嚴謹,沾著血的手指在空中揮舞,劃下一道道匪夷所思的字符,而他在旁邊茫然的觀望著;眼前光景如此異於日常,他卻絲毫也不覺得奇怪,因為鳳隱的舉止是那麼樣信手拈來,讓一切都彷彿理所當然。

  「好,這個點差不多了。」纏回繃帶,鳳隱轉過身:「該送你回去了。」

  「咦?」這麼快嗎?可是,他還有話想對鳳隱說……

  「怎麼了嗎?」察覺他語氣中的些許遲疑,鳳隱疑惑的問。

  張了張嘴,心裡真正的想法卻卡在喉嚨間,怎麼也出不來,陸子犀最後吐出來的只有:「沒、沒什麼,接下來該怎麼做?」

  「接下來就回到原地。」

  他們一起走下涼亭,分明看不見的鳳隱準確地從背後推著他回到方才自己被拉了一把的地方,在對方採取下一步動作前,陸子犀急忙開口:「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鳳隱居然噗哧一笑:「會呀!三個小時前,是你先叫住我的,記住了!」

  還沒想明白鳳隱所說的意思,嗡地一陣耳鳴瞬間打散了他的意識,眨眼,回過神來的同時,面前一輛重型機車幾乎擦身呼嘯而過,還揚起騎士對他的臭罵聲。

  「淦拎樑不要性命噢!」

  他沒精神對騎士的怒罵生氣,而是愣愣的呆立著,直到朋友奔過來查看他。
  「六子!你沒受傷吧?」
  「差點撞到耶!」

  「我沒事。」深吸了兩口氣,平復心跳,陸子犀對他同行的友人說:「抱歉等我一下,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在朋友們好奇的目光中,他重新越過馬路,跑向那名沿著山溝邊緣往下走的少年。
  「請等一下……鳳隱哥哥!」

  少年聞聲止住腳步,詫異的回頭:「誰?」

  他來到對方面前停下,感到莫名趣味的笑了開來:「是我,陸子犀……好久不見了,哥哥。」




2017年3月1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9)



  不久的期末考後鳳隱就返回山上,結束了在他們家短暫的一個學期,而他在那之後將近有十年都沒再見過鳳隱,直到考完大學的那個暑假……

  擲筊聲清脆的打在磨石子地板上,拉回了沉浸在回憶中的陸子犀。

  廟殿裡的老人們又開始向神明問事,這過程其實就是不斷提出問題、然後擲筊確認,對旁觀者而言非常孤燥乏味,但他實在很想知道結果,所以耐著性子靠在石柱邊靜靜的等待。
  說起來這也有點像科學研究,首先提出假設,然後每個假設都下去實驗確認,錯了、就改換其它路線,對了、就循著這方向繼續下去,最後得出一個完整結論。
  不同的領域,相似的模式;這樣一想,還真是挺讓人玩味的。

  林景元又被其他鄉親拉去聊天了,劉主任聽說是跟著庄內自發組成的搜尋隊出去找阿玲,田佳佳則是在安撫剩下那幾個女孩、並且把她們護送回家,同時還要跟家長說明狀況。
  阿玲的大伯也去參與搜尋了,只剩爺爺還留在廟裡,老人家反正也沒那種體力四處奔波,或許在這裡能讓他尋求到精神寄託,覺得自己也有幫上忙吧?
  先前被支開去找林景元的他,反倒成了無所事事的一個。

  擲筊問事仍在持續著,他仰頭觀察起廟宇內繁美而古樸的藻井,以及早已被香火薰黑的雕樑。
  讓他不由得想起考完大學後的暑假,那個再次與鳳隱碰面的事件。

  剛剛結束大考,他和朋友們一解脫就開始四處瘋狂玩樂,體諒他們先前的壓力需要抒發,家長們多半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他們不幹什麼太出格的事就好。
  一次夜唱時,有人提議騎車到某段有許多靈異傳聞的山路試膽,剛取得駕照不久的年輕心思蠢蠢欲動,他雖然向來都對鬼神之事敬而遠之,但覺得不好潑大家冷水,便也隨著瞎起鬨。
  後來其中一個比較謹慎的朋友說,既然要去那種地方,就先到廟裡求個平安也好,於是他們隔天就跑到了台北某個香火鼎盛的廟宇,半是玩鬧、半是求心安的參拜了他根本不認識的神明。
  手裡持著線香,仰頭望著在香煙裊裊中、距離彷彿相當遙遠的神像,陸子犀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只好望著薰黑的雕樑發愣。
  他竟然不知道該祈求什麼。

  這個時候他才體認到,小時候那個有些陌生、有點神奇的異父哥哥,已經在自己心裡埋下了多深的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像鳳隱那樣的人存在,那麼所謂「神明」究竟是什麼呢?又能夠保佑他們什麼呢?

  「六子,你不拿個平安符嗎?那邊的阿姨說這防水的,可以掛車上。」
  陸在國字裡是數字六的大寫,所以當時的朋友們都這麼叫他。

  「……不了,我自己有個。」陸子犀搖頭,想起媽媽交代給他的一枚手製香火袋,他一直夾在錢包裡。
  香火袋不大,比半張名片還小,用紅布所縫製,外面沒有任何圖樣印字。他不知道香火袋的來歷、也不曉得是哪方神聖的香火,但還是乖乖貼身攜帶著。
  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是媽媽慎重交給他的,上頭含著媽媽祈願他平安的心意。

  夏天夜晚的山風十分涼爽,因為對路況不熟,他們一夥人沒有騎很快,嘻嘻哈哈像是尋常的夜遊,遇到有漂亮夜景的地方就停下來拍照閒聊看風景;這個地方可以很清楚的俯瞰台北市區夜景,除了有靈異傳聞之外,其實也算是知名的夜景勝地。
  山路蜿蜒曲折,每個轉彎處都有一座仿古涼亭,也不知道誰會上到那種地方乘涼,在冷清的山林夜晚中倒是有幾分說不出的怪異感。

  「靠!垃圾桶都滿了啦!」他們在其中一處涼亭下停車想扔個飲料瓶,卻哭笑不得的看著爆滿溢出的垃圾桶。
  朋友笑罵著,一邊遠遠的把空瓶投擲到垃圾堆上,發出了一聲脆響的同時吹了聲口哨。

  此時,陸子犀瞥見涼亭上一個人影站了起來,黑暗中看不清模樣,但依稀是個少年,似乎是被他們喧鬧大笑和丟擲垃圾的聲響給驚擾。
  這時間怎麼會有人在涼亭上?還是個……孩子?
  匆匆一瞥,陸子犀並沒有放在心上,隨即跟著朋友一起離開了那裡。

  繼續拐了幾個彎,涼亭又一次出現在眼前,因為這段山路好幾個拐彎處都有涼亭,他原本不以為意,卻在再度拐彎時,鬼使神差的往垃圾堆裡瞄了一眼。
  然後看到了他朋友扔出的那個空瓶。

  「六子,你幹嘛?」見他猛然停車,後座讓他載著的朋友奇怪的問。
  同行的另外兩台機車也停了下來,好奇的轉頭看向他,玩笑著喊:「六子你是要尿尿噢?」

  陸子犀心底卻毛了起來。
  他那朋友有個怪癖,喝瓶裝飲料的時候喜歡摳掉瓶身外的塑膠膜,而現在,那個被摳掉了外皮的飲料瓶正靜靜躺在剛才被扔上去的地方。

  鬼打牆?陸子犀嚥了嚥口水,回身問:「……你們不覺得,我們剛剛已經騎過這裡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朋友們似乎也發現不對勁了,眼神飄忽著四下觀望,強打起笑容著說:「錯、錯覺吧?」
  「淦!那個是不是我丟的瓶子?」
  「不是吧?」
  「六子你別嚇人啊!」

  再仔細觀察了一下,陸子犀越看越覺得這就是剛才同一座涼亭,只是少了那個在涼亭裡的少年……他人呢?
  說也奇怪,即使是這麼詭異的現實擺在眼前,陸子犀心中竟也沒有絲毫驚慌失措,冷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目光一轉,才發現了那名少年此時正在道路的另一側,沿著山溝的邊緣往下走。
  陸子犀莫名安心了些許,好歹不是所有事物都一模一樣絲毫沒變化,說不定真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這名少年的惡作劇?也許是不高興被剛剛的吵鬧所打擾,所以把他們扔了瓶子拿到這裡來放……之類的。

  人們在遭遇超乎認知的事情時,總會試圖合理化一切,無論那是多麼的說不過去。

  把機車停放好,正想把自己的「推論」告訴幾個議論紛紛的朋友,卻注意到少年雙手的手掌上都纏著繃帶,他愣了愣神,緊接著心頭猛地一震。
  「欸!」
  突然改變了主意,陸子犀急切的穿越馬路往那名少年奔去,想要喚住對方。

  會是他嗎?會是他嗎?有這麼巧的事?

  「六子!看路!」

  心慌意亂之下,他沒有留意到周遭路況,等到身後朋友的驚呼聲響起時,才發現一輛重型機車正飛快的朝自己疾駛而來!

  「小心!」

  雖然看見了車、身體卻來不及反應,就在他以為自己要閃躲不過的時候,身後一股力道傳來,揪住他的牛仔褲腰使勁的往後一扯。

  「啊……」
  踉蹌倒退兩步,回過神,自己沒事,哪裡都沒吃疼。陸子犀眨眨眼,滿臉錯愕,然後又揉一揉雙眼。
  這、這是怎麼回事?
  山路上哪來的重型機車?連個車影子都沒有。一片弔詭的寧靜,他回頭張望,朋友們也全都不見了!

  還是原來的道路、原來的涼亭、原來的垃圾堆,但是夏夜星空之下,只剩他……以及從後方拉了他一把的少年……這傢伙什麼時候跑到自己身後的?

  茫然失神的他還沒開口,那名少年已經先微笑著抬起臉。
  「好久不見了,子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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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8)



  矛盾產生了,這些虔誠的人們會怎麼解決呢?
  陸子犀意外的發現自己還是很冷靜,並不是對阿玲漠不關心,只是他心裡隱隱有種感覺,認為神明所言確實,阿玲有貴人相助、會平安無事的。
  或許是對鳳隱的信任也轉移到這些神鬼之事上了吧?

  一開始他並不曉得自己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不是尋常人,只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鳳隱老是會突然不見蹤影,尤其是在晚上,即便平常在房間裡好端端的,都會莫名消失一陣子。
  年幼的他沒有察覺異狀,總是天真的跑去問父母:「哥又去哪了?」
  那時父母總是會露出一臉為難,敷衍他說:「等等就回來了,你先去刷牙睡覺。」
  「為什麼哥哥可以不用這麼早睡?」於是小陸子犀再次覺得爸媽好偏心,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真正讓他認知到鳳隱不是常人,是起因於學校裡的一次事件中。

  鳳隱雙眼全盲,當然不可能和普通孩子一起上課,不過鳳家的教育做得很好,當年的鳳隱已經能夠閱讀點字書、也會辨識幾何形狀,甚至可以獨力完成高年級的算數,所以學校只是安排他部分課程進行特殊教育,其餘以旁聽為主。
  雖然在學校裡分開上課,但鳳隱情況特殊,老師有什麼事情要交代還是都找陸子犀,開學沒兩三周的時間,他們是異父兄弟的事就在學校裡傳了開來,這讓小陸子犀感到很煩躁。

  「陸子犀!」
  那是期末考之前的某一天了,打掃時間接近尾聲,他完成工作後正在跟同學玩鬧,班級門口卻突然有人來大聲叫喚。
  「隔壁班女生說看到你哥在保健室,流了好多血。」

  陸子犀一愣,即使平常很煩這個哥哥,但個性溫和的鳳隱其實也沒跟他衝突過,所以猛一聽到消息的時候,他還是會擔心緊張,慌慌忙忙的把抹布往自己桌上一扔,拔腿就奔出教室,直往保健室去。

  到那裡的時候,幾個老師正圍著已經在包紮掌心傷口的鳳隱,小心而焦慮的柔聲詢問著。
  「鳳隱,為什麼要割傷自己的手呢?」

  「我不小心的,讓大家擔心了,不好意思。」鳳隱一如往常的微微笑著,像是尊精緻的娃娃。

  老師當然不可能這樣就放心:「那你為什麼帶刀子在身上?這樣子很危險的。」

  「這是祖奶奶給我防身用的。」

  「可是……」

  陸子犀就在這時候走進保健室,皺著眉頭直接去到鳳隱身邊:「你在幹嘛?弄成這樣。」鳳隱白色的制服都染上了斑斑血跡,雖說他本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乍看之下還是挺嚇壞人的,也難怪老師們會這麼緊張。

  鳳隱順著他的聲音轉過臉來:「我沒事啦!子犀你怎麼來了?」

  「我當然要來看看啊!」問這什麼白癡問題?陸子犀不爽的回答,忽然想起這場面好像似曾相識,便又開口:「你不會又是在做那個什麼鳳家給你的工作了吧?」
  他依稀記得,鳳隱剛來他們家的時候有幾次也是這樣,當時媽媽可是很不高興的碎碎念了好久。

  「工作?什麼工作?」老師驚訝的問。

  鳳隱一怔,慌忙的否認:「不是!」

  「可是媽媽都這樣說呀!說是鳳家讓你做的,你這樣又要惹媽媽生氣了。」年幼的陸子犀當然不明白鳳隱為何說謊隱瞞,他只是很討厭媽媽每次都為此幾乎快歇斯底里的模樣,讓他感到很恐怖。

  「鳳隱,到底怎麼回事,你要老實跟老師說。」女老師拉著鳳隱的肩膀,憂心忡忡的蹲下來問:「是你爸爸那邊的親人要你這樣傷害自己的?為什麼?」

  鳳隱面無表情的眨眨眼,再度揚起一貫的笑容:「不是……這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騙子、騙子、騙子!
  眼見老師在他和鳳隱之間左右張望,似乎無法判定誰說的話可信,覺得自己被懷疑的陸子犀胸中騰地升起怒火,恨恨的咬牙大吼:「不管你了啦!笨蛋!去死!你幹嘛來我們家啊?討厭鬼!」然後轉身就衝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跑回了教室。

  「陸子犀!」身後隱約還傳來老師的驚呼。

  後來還發生什麼事他已經印象模糊了,只記得自己氣鼓鼓了好久,老師好說歹說都沒用。放學的時候,本應該帶鳳隱一起回家的他一溜煙就自己跑走了,把鳳隱獨留在學校裡,最後是提早下班的爸爸接到老師電話,才繞道去把鳳隱接回家。
  晚上被爸媽教訓了的陸子犀,大哭著鬧脾氣,說他不要鳳隱這個哥哥,本來又要再挨媽媽一頓揍,但一樁小小插曲再度讓他逃過了一劫。

  家裡電話響了。

  那年代手機還沒流通,家裡電話響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主動去拿起電話的居然是鳳隱。
  彷彿他早知道那通電話是給自己的。

  「祖奶奶……」
  鳳隱對著電話那頭一開口,媽媽就臉色僵硬的停了下來,雙眼直盯著那邊,幾乎就要衝過去把話筒搶過來接聽似的。

  「對不起,刀子被沒收了。」鳳隱僅僅說了這句,接下來就一直在聆聽著,不時喏喏回應:「嗯、好……好,我明白了。」
  最後舉起話筒:「媽媽,祖奶奶找你。」

  媽媽先是有些歉意的看了爸爸一眼,然後才匆匆走過去接過話筒。

  「阿隱,過來這邊,子犀你也來。」
  爸爸叫喚他們倆人到客廳沙發上坐,陸子犀很不情願的抹著眼淚鼻涕過去,故意和鳳隱隔得老遠,還把頭撇到另一邊……他倒是沒去想到鳳隱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動作。

  「子犀,對不起啊……爸媽好像太沒考慮到你的心情了。」在他們家向來都是嚴母慈父,媽媽罵完揍完之後、爸爸再上場講道理,陸子犀抽抽鼻子,悶著小臉不回應。
  爸爸苦笑了下,繼續說:「我們一直沒跟你說清楚,其實阿隱他跟普通人不太一樣,他從鳳家那邊繼承了一些能力,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須要去做,又太不方便讓別人知道。」

  陸子犀嘟著嘴搖頭:「聽不懂。」

  要讓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理解這種事也的確是有點難,陸爸爸轉而向鳳隱說:「抱歉,阿隱你能讓子犀看看嗎?」

  鳳隱偏了下腦袋:「沒關係嗎?」

  「子犀是你弟弟,他總有一天要知道的。」陸爸爸說。

  「那好吧!」鳳隱站起來,扯開自己手掌上的繃帶,手指在還沒復元的傷口上抹了一下,鮮血再度湧了出來。

  陸子犀吞了吞口水,看起來好痛。

  鳳隱抬起的眼眸之中映著燈光,一瞬間讓陸子犀有著那雙眼正閃閃發亮的錯覺,與接下來的一幕同樣讓他印象深刻。
  舉起手,以血為墨,鳳隱在面前畫了宛如符咒的圖騰,奇異的是那血紋居然停滯漂浮於半空中,把小陸子犀看得瞠目結舌。

  最後一筆長長拉下,勾起,鳳隱的小手在符紋上一點:「淨。」

  剎那間,血符猶如水面波紋般扭曲蕩漾,然後整個空間「嗡」地一聲,以血符紋為中心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瞬息之間擴散開來,陸子犀甚至覺得燈光閃動了下,快得像是自己眨了眼,然後血符紋就消失在空氣中了。

  相較於一臉癡呆的陸子犀,早就見識過的陸家爸爸顯然淡定得多:「這是什麼?」

  「平衡氣運用的淨符。」鳳隱回答,然後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坐了回去,抓回繃帶,笨拙的試圖重新卷上。

  「先別弄了,等一下爸爸幫你重新擦藥。」陸爸爸交代了聲,然後對傻住的陸子犀說:「子犀,像剛剛那樣你看清楚了嗎?這只是阿隱的其中一種能力。」

  陸子犀這才回神,愣愣的抬頭:「那是什麼?超能力?」一分鐘不到的時間,簡直顛覆了他還小小的世界觀。

  「爸爸也不是很懂,那是鳳家的繼承人才有的。」陸爸爸大掌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瓜,溫言道:「但是這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阿隱才會跟學校老師撒謊,請你也幫他保守秘密好嗎?」

  呆呆的點頭答應,陸子犀再度望向鳳隱的目光中卻多出了一股驚懼,無形的隔閡已經在小小的心靈中生根。
  鳳隱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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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17日 星期五

《冥冥》八、椅仔姑(7)



  騎車前往派出所的路上,陸子犀已經聽到庄內開始廣播協尋失蹤的女孩。
  對於宗教民俗的做法,當地人都十分信任,但同時也會進行正常的流程,大家心照不宣,私底下有種難以明言的默契,既矛盾而又和諧,這大概就是屬於台灣的特殊鄉土民情了。

  「啊?又不見孩子了?」派出所裡的警察們滿臉錯愕。
  這小地方純樸的很,警察們平時的工作除了處理一些喝酒鬧事、家庭糾紛之外就是廟會時維護秩序,居民有啥喬不攏的都會到廟裡解決,不太有什麼治安問題。
  但這幾個月是怎麼了?上次才有幼童誘拐案,這次又是兒童失蹤?庄頭也就這麼點大地方,厝邊頭尾都認識,會走丟個大活人也實在是古怪。
  沒想到這次還真的是怪事。
  聽了陸子犀的轉述,大夥兒也覺得這事情毛骨悚然了點,你說一個孩子看錯也罷、難道在場每個孩子都看錯?……那就有點弔詭了,陳家餅店的孫女又不是雙胞胎姊妹。

  派出所內一名年紀較長的警察對林景元說:「阿元啊!不然你跟著老師回去看你伯公有什麼需要,這邊我們處理就好。」

  「噢!好。」林景元應了聲,也沒問陸子犀的意思,拉著他就跑出來。
  「走吧!陸老師,看你能不能再立次大功。」

  「你想太多,不會有那麼剛好的事情……」
  陸子犀一聽,暗叫不好,怎麼就忘了這林景元的毛病,沒想到他居然還沒放棄探聽上回魁星醫院的事件,現在八成又想趁機刺探了,這傢伙的毅力跟好奇心可以關注到別的地方去嗎?唉!

  幸好兩人各騎一輛機車,大馬路上林景元也很難跟陸子犀並排說話,陸子犀當然也沒有等他的意思,裝做很著急的模樣,一路目不斜視的直接返回了餅店附近,在那裡聚集的人群這時候轉移陣地到了廟內,陸子犀停車後便快步小跑過去,讓林景元半句話都沒來得及開口,只能連忙跟上。

  此時那位林老先生已經換上了童乩的紅肚兜,雙手扶著木製神桌正搖頭晃腦。神案上整齊擺著女孩的衣物、香案,以及用毛筆書寫了姓名生辰等資料的紙張。
  老先生周邊聚集了不少人圍觀,陸子犀剛踏進廟門口就被人潮給擋住,跟在他後頭晚一步的林景元探頭瞧了眼:「哦!已經開始了嗎?」

  有人聞聲回頭,立刻認出他來:「阿元你來啦!」

  「現在怎樣了?」林景元問。

  「剛準備好而已,對了,阿元你阿母做的醬菜……」那人心不在焉的回了句,隨後便和林景元閒話家常了起來。

  陸子犀於是不再關注他們,轉身在人群之中試圖找到一個角度觀看林老先生,一方面是掛心阿玲,一方面也是感到好奇。

  因為小時候的一些遭遇,讓他一直對鳳隱、對鬼神之事敬而遠之,沒想到出社會之後又遇到不得不求助於鳳隱的魁星醫院事件,反而讓他打開了心門,重新審視這方面的事情。
  說起來,自己還欠哥哥一個道歉呢……雖然已經時隔了這麼多年,對方應該未曾放在心上過,他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

  記得那是自己小學時候的事了,八歲、還是九歲?那時候鳳隱有來他們家住過一學期,跟他一起上下學,好像是媽媽相當堅持,鳳家才終於肯放行,不過後來又因為種種因素,鳳隱只短暫停留了一個學期就回山上去了。

  他一直無法確定鳳隱究竟大自己多少歲數,只記得那時候鳳隱從外表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媽媽卻要他叫對方哥哥,讓他感覺很奇怪,加上除了微笑彷彿就沒有其它表情的臉、還有那雙不曉得在看哪裡的眼睛,可想而知,陸子犀小時候非常不喜歡鳳隱。
  而且,鳳隱非常的懂事聽話,讓原本是獨生子,平日在家調皮搗蛋、作威作福的自己顯得十分狼狽,連以為會站在自己這邊的爸爸,都時不時拿「你看阿隱的作業都已經寫完了」這類的話來教訓他。

  「他是我媽跟外面男人生的野種!」
  在當年還不流行「家暴」這名詞的年代,這句口不擇言的話差點讓陸子犀這個小屁孩被爸媽揍到送醫院;只不過最後進了醫院的,是慌張想要上前勸阻卻跌了個頭破血流,頭上還縫了兩針的大傻瓜鳳隱。
  因為全家都來到醫院所以也被抓來的他,在爸媽短暫離開時陪坐在病床邊,把水瓶拿起來遞給摸了老半天也摸不著的鳳隱。
  「你很笨耶!」他說。
  鳳隱只是回他一笑:「謝謝。」
  「煩死了,我最討厭你了。」他低下頭,嘟嚷著。
  「嗯,沒關係。」鳳隱仍然笑著。

  「沒關係你個大頭啦!」他惱怒的抓抓頭髮,惡狠狠的對對方說:「你都不會生氣是不是?」

  嘴角的笑容微微收斂了些,鳳隱歪一下頭,就像他平常側耳傾聽的動作,停頓了半秒,才說:「因為生氣好像不太好,所以我沒有特別去學。」

  長大之後回想起這句話會感到毛骨悚然,但小時候的他沒想太多,馬上回嘴:「蛤?生氣哪需要學啊?不高興的時候就會生氣了呀!」

  「我沒有覺得不高興呀?」鳳隱抱著水瓶說。
  「我罵你的時候你都不會不高興?」他不可思議的反問。
  「不會,是因為你討厭我嘛!」他雙眼全盲的哥哥一臉天真無邪。
  小陸子犀兩眼一瞪:「你是白癡嗎?」

  回想起來,當年的自己還真是個小渾球,跟現在那些令人頭疼的學生比起來實在不惶多讓。
  不過這些都還只是其次……

  回憶到這裡就中斷了,耳邊傳來一陣喧嘩,林老先生正拍擊著神桌開始朗唱起讓人不明白的詞句,腔調與他原本說話的方式完全迴異;旁邊有人神態恭敬的負責詢問、另外還有一人手持紙筆,專注認真的聆聽著,不時將字句抄寫下來。

  「寫在紙上的重點事項,等我伯公退乩後,會再跟神明確認一次。」林景元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小聲解釋。

  神明……陸子犀抬頭仰望了一眼大殿上的神位,這個地方的主神是屬於王爺信仰的一種,但他從沒來拜過,也未曾深入了解。
  庄內還有很多大大小小不同的廟,有些廟裡拜了不同主神、卻也有其它同樣的神明,但是居民的信仰和生活似乎都以這座大廟為主,對於這種劃分他不是很明白,反正都依從當地人的意思就好。

  那邊似乎已經做出主要的指示,老先生很快就退乩了,阿玲的爺爺趕緊奉上一杯水給出了滿身大汗的林老先生。
  負責抄記的人連忙捧著紙湊過去,與正擦汗喝水的林老先生低聲討論。

  「稍退咧、稍退咧!」
  好不容易才從人群中找到個空隙,但陸子犀還沒能看得上兩眼,就再次被驅趕著讓大殿中空出一片區塊。

  一人將紙張恭奉到石香爐前的桌面上壓好,端起筊杯,口中念念有詞的向神明進行確認,然後紅色筊杯拋向磨石子地板。
  一正一反。

  如此反覆,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一正一反,地方人稱「允杯」,象徵神明認可的意思。

  「王爺公怎樣指示?」阿玲的爺爺心急著問。

  林老先生拿起紙來,取出老花眼鏡戴上,邊看著邊對阿玲的爺爺說:「王爺公的意思是,你家阿玲有貴人相助,不用擔心,但是不可去找,她會自己安然回來;若是去找,事情可能就會有變化。」

  「不能去找?」
  這話引起了一番躁動,眾人議論紛紛、不知所措,此刻神明的指示居然與一般的做法產生了衝突?
  且不論該遵守哪方,重點是……找尋的行動應該已經展開了!




2017年2月8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6)



  這天雖然是周六不用上課,陸子犀等一干學校教職員還是被搞得雞飛狗跳,小孩子半夜溜出去玩不是什麼嚴重事,但一個孩子整晚沒回家找不到人那可真是問題大條了。
  在庄內各個同學家找了一輪也沒發現阿玲下落,陸子犀與田佳佳、以及聞訊趕來的劉主任聚集在阿玲家的餅店裡,眼前是昨晚溜出去的那幾個孩子,正焦慮不安的搓著手,臉色緊張害怕的看著在她們面前環手抱胸的劉主任。

  劉主任本身體型就偏向高大壯碩,還有點微微發福,對小孩子來說倒是很有震懾力。
  「一開始是誰帶頭玩這個的?」他板著臉問,所指當然是椅仔姑一事。

  女孩們互相看了看,低著頭小聲說:「……六年級的昭芳阿姊教我們的。」

  劉主任轉頭向陸子犀瞥一眼,陸子犀點了點頭。
  現在中高年級多是他在帶,對這個「昭芳」也算熟悉,抽菸喝酒、打架鬧事樣樣都幹過,說到底也不是多壞的心腸,但就是毫無是非判斷能力,別人一慫恿,就什麼瞎胡鬧的事都敢亂嘗試,不只是輔導室的常客,也經常出入派出所、甚至進過醫院,是女學生裡的頭痛人物之一。

  「後來為什麼剩下你們還繼續玩?」劉主任又問。

  「因為……」曾可愛小心翼翼的偷看了一下把頭別向旁邊、悶著臉的廖雪淇,然後才支吾著說:「後來變成雪淇比較會,昭芳阿姊她們不高興,就不來玩了。」

  「真正是……」「黑白來!」
  圍觀的老人家們聽了直搖頭,低聲嘟嚷,顯然都很了解這種遊戲的危險性,無奈很多孫兒輩們自認為自己所認知的世界更科學更「先進」,不信邪又講不聽。

  劉主任把問題帶入重點:「昨天晚上呢?你們幾個玩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後來誰跟阿玲一起回家?還是她自己一個人?」

  一連串的問題蜂擁而來,害怕自己問的事情被知道而傳出去的娜娜此時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啜泣起來,劉主任無奈的輕皺一下眉頭,正要開口緩頰,一直滿臉不屑的廖雪淇回頭出聲了。
  「沒什麼特別的,跟平常一樣,我們問完問題、把姑仔請回去以後就回家了。」她冷冷的說。

  「啊你們沒人跟阿玲作夥回來噢?」阿玲的爺爺心急的插嘴問。

  「有啊!」曾可愛心直口快的回答,然後頓了頓:「呃、就那個誰……」那天晚上一起玩的女孩都在場,她左右張望,似乎是想憶起那個名字。

  「沒有人跟阿玲一起啦!」廖雪淇淡漠的反駁一句,又別過頭去。

  「我、我也記得有……」娜娜抽著鼻子說。

  「欸!快點,你們到底誰跟她作夥走的?」曾可愛想不起來,但又覺得自己分明有印象,連忙詢問起同伴們。

  「就阿玲啊!」一夥人中最不起眼的那名微胖女孩說。

  「對了!就是阿玲……」被這個提示勾起了記憶,娜娜話說到一半,卻愣住了。
  「阿玲……跟阿玲一起……」她喃喃著說,然後呆滯的臉色漸漸轉為驚恐,摀著嘴巴,好像對自己所說出口的東西感到不敢置信。

  「蛤?我是說阿玲跟誰啦!」曾可愛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勁兒執拗的問。

  周圍的大人也都還摸不著頭緒,陸子犀已經渾身一陣冷顫,也許是向來都防備著那方面事情的緣故,他大概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一個人。
  「你們……是不是看到阿玲跟另一個阿玲一起走了?」他神色糾結的問。

  這句話彷彿投下了一顆震撼彈,把所有人炸得發懵,面面相覷許久,才緊張的低聲交流:「難道是『那個』?」「不會吧?」「阿玲被『壞眯仔』牽去了?」
  還有名老人馬上轉身向兒子喊:「這個嚴重了,阿榮,你去請林先生來!」

  娜娜與那個不起眼的胖女孩,好像這時候才了解到自己所目睹的是什麼,驚嚇得睜大了眼,急促的呼吸著,全身瑟瑟顫抖起來。

  眼見她們情況不對,陸子犀連忙拉了拉田佳佳的衣角暗示她上前安撫,但田老師顯然也被這不可思議的事給搞糊塗了,一時間居然沒領會過來陸子犀的意思,茫然不解的回看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來不及多說,個性比較纖細的娜娜已經先情緒失控,蹲下去抓著頭髮尖叫哭喊起來。
  讓她感到害怕的,不是因為看見了兩個阿玲這件事,而是自己當下居然絲毫沒有察覺不對,好像腦子意志被一股神祕的力量控制般、不是自己的了,使她懷疑起眼前的世界;如果眼前所見不是真實,那什麼才是呢?自己還能相信什麼呢?
  雖然小學低年級的孩子仍是懵懵懂懂的年紀,或許真的要描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但她已經能感受得到這種無來由的恐懼。

  「娜娜!」陸子犀一心急,也顧不得自己是男老師了,蹲下身去就想抱住女孩安撫,這種情況很危險,孩子隨時可能會心智崩潰。
  然而此時一隻蒼老的手掌卻快他一步伸來,在女孩的左右兩肩重重的各按了下。
  陸子犀在原地頓住,然後鼻間嗅到了一股清香,才發現那隻蒼老的手中還握著一炷香。

  「平安沒歹誌、平安沒歹誌!」那是一名禿頂的老人,面容沉靜淡漠卻很有威嚴,鎮定的手持線香在幾個女孩們的額頭點點畫畫、念念有詞,立刻就把她們給安定下來。

  尖叫聲停止,娜娜維持著剛才的動作,表情呆滯的動也不動,只有眼眶裡的淚珠依舊緩緩滑落。

  「到廟裡求一些符水來。」禿頂老人回身對後面的一個中年男人交代道。

  「林先生,你看這事情怎麼辦?」
  「我孫女給牽去了,要安怎卡好?」
  禿頂老人顯然深受信任,一見他出現,周遭人們以及阿玲的爺爺都紛紛上前,焦急的七嘴八舌詢問著。

  「不用這麼多人圍在這裡,讓孩子透透氣。」老人大手一揮,驅散人群,並對阿玲的爺爺說:「餅店陳仔,你去找一件阿玲穿過的衣服來。」

  此時主角已經不是他們這些老師,陸子犀被人群推擠到一邊,默默的從旁觀察。
  老人姓林,想來應該就是林景元的伯公不會錯,而且看樣子是有真材實料的專業人士,這次的事件,如果能在老先生的處理下平安落幕就好了。

  「林先生,我港款還是得要找警察幫忙一下,這邊就先拜託你了。」劉主任頂著碩大的身材穿越人群,靠近老人身邊說到。
  他話說得很有學問,既明白的告知自己會請警方協尋,卻也不否認這種民俗的做法。

  「安捏也好。」林先生點了點頭,又補了句:「不然你找景元講一聲。」提到了自己姪兒,大概是覺得這樣比較好說話。

  啊、這名老人家果然是林景元的伯公。
  陸子犀正想著,就聽劉主任挺起脖子、隔著人牆朝他高喊:「陸老師,你跟林景元比較熟,麻煩你走一趟吧!」
  忽然被點名,他錯愕的抬頭,才發現自己已經成為所有人目光的聚焦點。

  沒這回事呀!誰跟他熟了?
  ……這下可好,「跟林景元交情很好」這個標籤,現在全庄的人都知道了。
  陸子犀心中無奈的掩面嘆息。





2017年2月1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5)



  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呢?
  四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否有在前行,卻彷彿又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存在。

  得趕快回去才行……

  趕快回去……
  回去……
  回去……咦?

  回去哪裡呢?

  她呆立原地,一片茫然。

  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回哪裡?
  為什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啊……」她張開口,發出了聲音,卻像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是她該說些什麼?該對誰說?
  「啊……啊……嗚嗚嗚嗚……」張著嘴啞然許久,淚水奪眶而出,她如同初生嬰孩般無助的大聲號哭了起來。

  似乎是被她的啼哭聲所吸引,遠處隱隱約約的出現了一盞燈火,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在黑暗裡待久了產生幻覺,直到燈火以平穩的速度一步一步走進她因為淚水而模糊的眼界之中,才發現了燈火下的那個人。

  「迷路了嗎?」舉著長燈的少年溫柔對她微笑著問。

  她揉了揉眼睛,傻愣愣的看著對方一會,才遲疑的點點頭。

  「沒事的,來,眼淚擦一擦。」少年蹲下身與她面對面,長燈靠著肩膀,拿出一包面紙遞來,輕聲說:「告訴哥哥,你從哪裡來的?」

  她抽出一張面紙的同時,因為這個問題而定住了動作,充滿茫然的抬起臉。
  「我……我不知道。」

  「咦?」
  她的反應似乎也讓對方愣住了,少年摸著下巴仔細盯著她端詳半天。
  「奇怪……是被作祟嗎?還是驚嚇過度?」少年喃喃低語著。

  她用面紙把眼淚擦乾,然後惶惶不安的眨著眼與少年對視。
  「謝謝、嗯……那個……」

  「啊!」還沒等她把話說清楚,少年卻忽然像是察覺什麼似的轉過頭,往黑暗中的某一個方向望去。
  回過頭來,少年對她歉意的一笑:「對不起,今晚我好像有點忙,可以麻煩你先陪我一下嗎?」

  雙手緊抓著都快揉成團的面紙,她咬著唇點點頭。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要去何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眼前的這個人了。

  「手給我?」少年拄著長燈站了起來,朝她伸出手。

  把手交給了對方後,少年牽起她前行,並問:「你還記得關於自己的什麼事嗎?任何事都可以。」

  她努力回憶,腦子裡卻一點線索也沒有,只能垂頭喪氣的說:「什麼都不記得……」

  「嗯……沒關係,等一下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走在前方的少年語氣聽來輕鬆平淡,讓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聽起來這對於對方來說好像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也就是說,這個人應該可以幫助自己吧!

  周圍依舊是完全的漆黑,只有少年所持的長燈上那搖曳卻柔和的燈光,給了她一股安定的力量。
  行走之間,燈光有時照耀在衣服上,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裙子是條紋樣式的。
  啊、感覺很可愛,她覺得自己一定很喜歡這件洋裝。

  跟隨著少年不知走出了多遠,她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模糊的吵鬧聲,再近些,才聽清楚是個老婆婆正與誰爭執的樣子。

  「不要、我不要再走啦……」老婆婆口齒不清的嚷嚷著。

  她好奇的探頭看去,在少年漸漸接近的燈光中才看清拉著老婆婆的那團詭異生物,不由得掩住了嘴,嚇得往少年身後縮。說是生物,但看上去就像是一團被胡亂捲揉出來的雜草,斑駁泥濘,若不是在拖行移動的關係,根本就辨識不出那是團有意識的物體。
  只見少年上前一步,高舉起長燈,那東西轉了過來,泥草之間透出了幾道紅光,彷彿炯炯厲眼般瞪著少年。

  「退下,那個人不能讓你帶走。」

  她聽見少年冷冷的說,忍不住抬頭偷看著少年的側臉,原本一直掛著溫文微笑的表情現在看來有點冷酷嚴肅,但並不讓她感到害怕。
  那東西似乎很不甘心……雖然她也不曉得自己怎麼從一堆雜草中看出它不甘心的,不過還是緊張了一下,然後盯著那東西在長燈照耀下掙扎了片刻,最終緩緩後退、好像化開似的消融入黑暗之中。

  「唉呦、唉呦……走得我腳有夠疼。」一身務農打扮的老婆婆顯然意識不太清醒,絲毫沒察覺到自己的處境,哀哀叫著蹲坐下來,揉起自己的腿腳。

  「阿婆,你從哪裡來的?」少年上前問到,語調依舊溫柔。

  老婆婆目光渙散的抬頭面對少年,支吾了一下才說:「我噢……從後山坑仔路來的,我厝住在那裡啦!」

  「這樣啊……阿婆,你往那裡走,直直走就可以回去了。」老婆婆雖然沒講得很明確,少年卻像是已經清楚似的點了點頭,一揮長燈,指出了一條明路。

  是的,明路……
  躲在少年身後的她驚奇的睜大眼,看著黑暗如同濃霧散去,露出了一條山間產業道路,陳舊的路燈朦朧照亮著路面,是讓她感到熟悉的現實世界。
  看著老婆婆一邊道謝、一邊沿路搖搖晃晃著走去,她心中一動,鬆開了手,也想跟著老婆婆踏上歸途,卻被少年一把拉住。

  「不行噢!那裡不會通往你要去的地方。」

  回過頭,對上的是少年堅定的眼神,她迷惘而又惶恐的問:「那……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呢?」

  少年輕嘆一口氣:「你還是想不起來嗎?」

  失望的搖搖頭,她拉起自己的裙擺,低落的說:「只覺得我好像很喜歡這件裙子。」

  少年看了看她的洋裝裙,笑著說:「的確很好看。」然後撫著唇,沉思了起來。

  她猜測對方應該是在替自己想辦法,不敢打擾,捏著自己的裙子發呆。
  這件裙子是哪裡來的呢?一定是愛她的人買給她的吧!是家人?爸爸或媽媽……自己的爸爸媽媽是怎樣子的人,她怎麼能忘了這些?怎麼能忘了愛著她的人呢?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淚,一滴一滴的打在緊抓著洋裝裙的手背上。

  「別難過,我會幫你的。」蹲跪在她面前的少年,輕柔擦拭著她臉龐邊的淚珠。

  她抽了抽鼻子,啞著聲音問:「哥哥,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啊?為什麼到處黑漆漆的?」

  「我姓鳳,你叫我鳳哥哥就好。」少年微笑說到:「這個地方叫冥道,有點類似你生活的世界跟亡靈的世界之間的夾縫,你會覺得到處黑漆漆的,是因為你還是活著的人,所以看不到其他東西。」

  她聽得不是很懂,卻覺得心裡發毛,畏畏縮縮的看了看四周:「所以這裡……有鬼嗎?」

  少年安撫她:「不用怕,這裡是我管理的地方,它們傷害不到你。」

  「哥哥你好厲害啊!」她崇拜的說。

  「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罷了。」見她已經收起淚水,少年於是開口問:「你可以暫時閉上眼睛一下嗎?」

  她毫不懷疑的閉起雙眼:「像這樣嗎?」

  「等我一下……」

  她聽見少年這麼說到,然後冰涼的觸感從額頭上傳來。
  「哥哥你的手好涼啊……」她說。

  然後耳畔傳來了若有似無的歌謠唱唸聲。

  「椅仔姑、椅仔姐,請你姑仔來坐椅……」

  是誰在唱歌謠?
  是誰在拍手?
  是誰圍著她?

  是誰拉起了她……?

  「我是阿玲,你是誰?」

  「我?」銀鈴般的笑聲咯咯響。
  「我也是阿玲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