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6日 星期六

《冥冥》七、屍變(16)




  撐傘頂著烈日站在河堤邊的自行車道上,墨杏和弟弟墨李一起等著桑心、段章兩人前來會合。雖然已經是十月了,天氣卻還是熱得像大夏天,墨李一臉懶洋洋的靠在圍欄邊用拉扯著衣領透風。

  「姐,昨天你在警花姐姐家做什麼啊?」墨李隨口問到。
  昨天他去上課,還順便載了姐姐一趟,所以才知道墨杏拿著桑心提前給的備用鑰匙去了女警家裡,不曉得鼓搗了些什麼,神神秘秘的。

  「也沒什麼,桑心要我幫她家搞點防禦工程,又不要讓段章知道,你也別說溜嘴。」墨杏說。

  「噢。」為什麼不讓段章知道?墨李雖然好奇,但在酷熱中腦袋混沌,他也懶得多問了,乖乖的應諾,反正動腦筋的事向來有姐姐包辦。

  桑心和段章去調查了黃家先人的資料,時隔已久、又是那個戰亂的年代,讓他們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準備好所需要的材料,趕來跟姐弟倆會合時,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墨胎氏姐弟早就溜到附近的冰店裡打發時間去了。

  通知姐弟倆回來的同時,桑心從河堤上往河灘地掃視,這個視野很好,但河灘地的草叢也很茂盛,她不能肯定有沒有埋伏。
  埋伏……會有嗎?感覺很不現實,但桑心相信自己的猜測。如果殭屍事件是張家所為,在「結束」的那個地點必定會有張家的人埋伏著,而這裡絕對是個最佳選擇。
  她摸了摸貼身暗藏的槍袋,這次首要對付的是人類,所以她帶了槍。面對製造殭屍殺人的兇徒,這絕對能構成開槍的理由,主任已經同意了在緊急必要的時刻她可以動槍。

  彷彿是感覺到了身邊冰山女警的肅殺之氣,段章抬手拉起上衣兜帽遮掩了自己半張臉孔,然後低沉的說:「那個、小心心……」

  「嗯?」桑心瞥了他一眼。

  「謝謝。」段章低著臉輕聲說。

  「等事後再說謝不遲。」桑心冷哼了聲,目光閃過凌厲之色。
  想從她手裡搶人,張家可得有很高的覺悟。

  段章沒有再回應,手指默默勾了勾脖子上仍然繫著的紅繩。
  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抱怨鳳隱,如果不是這道封印,他肯定老早在發現張家的蹤跡時就躲得遠遠去了,管他殭屍怎麼胡搞作亂也沒自己的小命重要。但這條紅繩把他和桑心給扣在了一起,讓他不得不留下來,也才有機會試著再次相信別人……
  閉上眼,段章深吸了一口氣。
  希望鳳隱是正確的,因為小女警這麼好,他實在不想害了她。

  墨胎氏姐弟回來的同時拎來了兩沓紙錢,這次要找的對象算是所謂的「孤魂」,搞不好還會遇上不少附近的「野鬼」,準備一點善款總是行事方便點。
  一邊這麼向桑心解釋著,墨李一邊趁著段章準備作法的時候在四方祝禱、焚燒了一部分紙錢。

  「我很好奇一點,燒了紙錢,那些過世的人們真的收得到嗎?」桑心對身旁的墨杏問到。

  「嗯……這有點難解釋。」墨杏推了推眼鏡,稍微思考一下後才說:「其實金錢的概念只在陽間適用,燒紙錢這個動作,一是安慰生者心靈、達到一種心理治療的效果,二是有點類似符咒的概念,你可以視之為最簡單的法術,能夠略微紓緩那些陽世以外的存在;打個比方,就類似我們做按摩或香療的感覺吧!所以也不是燒越多就越好,主要是要燒得『正確』。」

  桑心依然聽得似懂非懂,但她已經漸漸領悟到,這個圈子跟常人所認知的世界之間的差異在於,很多事並沒有一個準確答案,不如說,並沒有足夠合適的言語能夠傳達。
  「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大約就是這樣的感覺,這麼一想,就覺得能夠建構出資料庫的墨杏等人也是相當不容易。

  那邊段章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拿著一個形狀奇妙的木造藝品朝他們走了過來,說:「我等下就開始尋找黃家先人的遺骸,確認位置之後,要麻煩你們用墨斗和符紙在周遭佈下陣法。」

  相較於還在好奇木造藝品究竟是什麼東西的桑心,墨杏倒是毫不猶豫的接了下來:「好,什麼陣?」

  段章想了想:「九星伏魔陣好了,你們知道嗎?」

  「知道。」墨杏淡淡的點頭。身為建構資料庫的成員之一,她閱讀過的資料比起其他同年墨胎氏都來得要多,段章選擇的是一種圈內普通常見的防禦陣法,雖然他們墨胎氏並不使用,但也是能排佈的。
  為免夜長夢多,想必段章是打算找到遺骸後就當場施法引來殭屍,但這樣光天化日的……?想到這裡,墨杏不由得抬頭看看晴朗的天空。

  段章看到墨杏的動作,馬上理解到她的隱憂,解釋說:「放心,昨晚我推算過,下午這裡將有陰雲蔽日。」

  墨杏點點頭,暗自詫異,看來段章確實能力很強,竟然能夠推算天象精準到幾個小時之內。現代的天師一般不推算天象了,畢竟時代快速在進步,上網看氣象預報還比較省時省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尋常天師無法輕易推算到這麼精準的時段。
  莫怪乎鳳隱會關注他,看來這傢伙的確有過人之處。

  桑心只是旁觀著並不插話,她給自己的任務很明確:保護段章,其餘的事情,既然找來墨杏姐弟倆幫手,就是為了交辦給他們的。

  等墨李將紙錢燒得差不多了,段章點燃三炷香,雙手平持胸前,半闔雙眼低誦咒語。
  「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岳瀆真官,土地祗靈。左社右稷,不得妄驚……」規律起伏的聲調彷彿安眠曲,漫漫冗長一連三段,安社稷、渡孤魂、解冤執,都是基本的道教咒語,主要只是前置作業,避免後續的施法受到干擾。

  將三炷香插在米碗中,段章接著從他們帶來的小桌上攤開一張寫好了黃家先人生辰八字的符紙,以紙鎮壓住四角,舉起另一碗米酒,單手捧著,夾起一張符紙,再次念起了咒語:「天地玄黃,陰陽妙法,血肉承嗣,脈脈相連,急急如律令!」
  語聲一落,符紙在他的手指間無風自振,段章眉頭緊皺,盯著符紙,直到三秒後符紙終於火光一現自燃起來,他才鬆了口氣,冷汗隱隱浮現在頰邊。
  自體靈脈被封的狀態下要調動天地靈氣來協助施法,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在羅家施行引魂術時因為條件充足,還算容易,但這次所憑的只是一紙書面資料,所費的功夫不下先前的數十倍。

  符紙化灰溶入酒中,段章舉著酒碗搖晃了三下混勻後,隨即旋身潑灑出一圈圓環,酒水落地的同時,放下空碗往桌面一拍:「起!」
  桌上原本安放著的一沓紙錢被他這麼一震,突然揚空盪起半天高,然後瞬間張張四散!宛若被驚起的群鳥般向四面八方飛了出去,加之紙張震盪交錯的聲響,場面一時讓人嘆為觀止。

  段章抬頭緊盯著紙錢的去向,他沒有時間準備充足的符紙,只好用紙錢替代,以量代質;只見紙錢在空中如狂風亂舞似的紛飛一陣後,就像是有旋風朝它們席捲而來,漸漸打轉著集中起來,不一會兒,絕大多數的紙錢都飛到了河灘上的某一處草叢上方,在空中轉了幾圈後集體飄落。

  「在那裡!」段章立刻飛奔過去,桑心緊追其後。

  墨杏並不急著跟上,她仰望天空,剛剛那陣狂風過後,果然吹來了幾朵陰雲,正在快速的往這邊移動,相信很快就會遮蔽住陽光。
  她驀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似乎這天地都在幫忙段章的施法。
  怎麼可能?搖了搖頭,她甩去了這詭異的念頭,段章又不是鳳隱,是自己多心了吧?

  在墨杏慢悠悠走過去的時候,那邊三人已經將粗長的雜草割除大半,總算看得到下方的泥土地,但要怎麼把遺骸取出來?這卻讓他們拿著鏟子犯愁了,長滿草根已久的泥土肯定不好下鏟挖掘。
  「讓我來吧!」墨杏說著,放下遮陽的傘。

  「你打算怎麼做?」段章好奇的問。

  「就用這個。」墨杏點了點未收闔的深色抗紫外線陽傘,微微一笑。





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冥冥》七、屍變(15)



  「我們到底要找什麼?」
  在羅小妍的房間裡翻箱倒櫃,桑心忍不住又抬頭問了第二次相同的問題。

  段章對此也只能搖頭:「不曉得,找到才會知道。」
  如果不是少女屍變慢了數小時,他也許不會對於羅小妍死前的異常舉動如此在意,這事說起來實在弔詭,簡直像是……她知道自己與家人遭遇到的是什麼。

  「你之前在外面跑單幫的時候,都怎麼接案子?」光是盲無目標的搜尋實在太無聊,桑心拉開下一格抽屜,隨口閒聊。
  為了躲避家族追蹤,這男人不但居無定所、手機甚至三個月一換,那些「顧客」要怎麼連繫上他?

  段章頓了一頓,才淡淡的說:「我有個電子信箱。」他會定時去找地方上網查看信箱,有時候索性就在包廂式的網咖窩一晚。

  「你又怎麼會開始做這行?」桑心又問。

  「不就是需要錢嘛!」段章苦澀的一笑。
  在從家裡逃出來之前,他還是個學生,人生的路就是唸書、考試、畢業、就業,從來沒想過要用這方面的技能來生活,但逃亡後一路跌跌撞撞了不知多久,突然發現自己最能賴以為生的也就只剩下這種能力了。
  他在這方面從小就很有天分,只是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離這一切遠遠的,單純的當個普通人……因為就是這種天賦毀了他的生活。

  桑心默默聽著,手上動作未曾停過一瞬,她不想讓對方感到尷尬而停下話題,段章已經漸漸在對她打開心扉,這是個好現象。桑心記得母親曾經說,人都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或所在,在闡述的同時也能重新檢視自己的心,否則埋頭孤行終究會路走偏鋒。
  這個大男孩的本質是善良的,只是情勢與孤立把他逼上了歪路,相信鳳隱也是看穿了這點,才會把他交給自己。

  等到段章沉默許久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桑心才小心的探問:「如果……」有機會可以選擇的話?不、假設性的問題不好,只會讓對方更難受。重新組織了一下言詞,她說:「除此之外,你有想過要做什麼工作嗎?」

  「不知道,本來只希望能考上有趣一點的大學。」段章邊翻著書架上層,邊說:「不過我連高中也沒念完,就沒那麼多好想望了。」

  桑心吃了一驚:「你沒念完高中?」

  「嗯,高二那年我媽過世,在畢業之前我就不得不跑了。」段章語氣平靜,這件事他早就已經看開,只是很久沒對別人提起過,可一說出口,心情反而坦然了。

  抿唇不語,桑心沒再問,臉色不變,卻忽然覺得胸口莫名的有股怒火騰升起來,不過在她自行察覺到這點時,便又很快的恢復了冷靜。
  為什麼自己會忽然這麼生氣?

  「哦!有了,說不定是這個。」
  沒等桑心想清楚,段章在書櫃上方發現的東西就打斷了她的念頭。

  抬頭一看,段章拿著一個紅色壓克力盒下來,看起來是早年的喜餅盒,裡面似乎有一本簿冊和些其它零碎的東西,短時間瞧不出所以然,桑心於是問:「這東西有什麼特別的嗎?」段章為何會覺得是這個?

  「說不清楚,但我感應到這東西上有很強的執念。」打開簿冊來草草翻看了幾眼,段章皺著眉頭說:「不像是羅小妍的字跡……」

  「我看看。」桑心接過那本簿冊,仔細的翻閱起來。

  段章則是繼續把盒子裡的東西一一拿起來檢視。有些徽章、腰扣、煙盒……陳舊的樣式看著像是至少五十年前的,還有幾張只潦草寫著時間地點的小字條。

  「我想我找到羅家和黃家的關聯了。」看過部分手記後,桑心臉色凝重:「這是羅小妍爺爺的筆記,他是二二八事件當年在台的國軍,手記裡記錄了他當時的所見所聞。」還有所為……

  聽了桑心轉述手記裡的內容,段章領會過來:「意思是……他們可能是彼此不知情的世仇?」

  「我猜羅家只有羅小妍知道這件事,黃家人更是一無所知,但不曉得為什麼,有人利用了這份仇恨來行兇……你認為這可能嗎?」雖然是這樣推論,但桑心不確定一份雙方都一無所知的恩仇是否能夠左右殭屍的行兇目標。

  「肯定可行。」段章認同了她的推測:「強烈的執念無論在生前死後,都是很容易被利用放大的。」
  只要得到「正當性」作為後盾,人類即使屠殺一個種族也不會感到負罪,這就是人性的可怕之處,類似的事件,翻遍歷史,比比皆是。這是人類的本能,因為智能發展得太好,延伸出的罪惡感會讓人難以繼日,為此而生的解決方式就是將之歸咎於他處,這是想要活下去的一種本能。
  事實上,為負罪感找到藉口來擺脫掉的這種人並不可怕,更可怕的是那種可以完全自己處理掉負罪感……甚至很可能根本感受不到負罪感的人。
  段章就遭遇過這種人,讓他打從內心深處感受到恐懼……

  「你沒事吧?」又讀了一會手記內容,桑心再次注意到明顯分神的段章時,發現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不由得關切的問:「人不舒服?是傷口還在痛?」

  「我有吃止痛藥,沒事,想到別的事情上了。」搖搖頭,段章勉強一笑:「你還有看出什麼內容嗎?能確定跟黃家有關的證據?」

  「只能確定羅家爺爺曾參與其中,但沒有跟黃家有關的佐證。」桑心將手記放回盒子裡,再次問:「你確定沒事?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先前沒帶段章去醫院是因為考慮到屍毒不是普通人能瞭解的,但現在毒既然已經解了,單純的外傷或許給醫生看看會比較好。

  段章連忙搖手:「我不能上醫院。」就醫紀錄很容易會被查到。

  「那你之前生病受傷怎麼辦?」桑心訝異的問。

  「吃成藥、找地下醫生。」段章揉揉鼻子,跟一名女警說這個好像有點怪怪的。
  地下醫生收費高昂,所以他也只是無可奈何的狀況下才會去,一般能自己處理就自己處理。

  桑心盯著他看了一陣,突然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頭。

  段章嚇了一跳,往後一縮脖子:「你幹嘛?」

  「覺得自己撿了隻流浪狗。」桑心面無表情的說。

  「啥?」什麼意思啊?

  雖然知道了羅家成為目標的原因,卻是一樁早已物是人非的陳年舊怨,乍看之下,對於解決殭屍似乎沒有直接的幫助。但段章對於那些意義不明、只寫著時間地點的紙條倒是有些想法。

  「藏屍地點?」

  「只是我的猜測。」段章說。
  如果真能從中找到黃家先人的遺骸,說不定能將殭屍引來,死過的人不會再死一次,總好過用黃家兩女來引。

  桑心仔細回想了一下紙條所寫的字跡,距今數十年,時空背景都已經不同,要準確找出地點事實上有不小的難度,不過可幸的是老地圖並不難取得。
  「好,明天我們和墨杏墨李一起行動。」
  今天光是調查就耗掉了他們一整天的時間,好在這兩天的天氣不錯,晴朗的日月光芒灑耀之下,沒有再聽說新的殭屍傷人案件,希望接下來也是如此。只是桑心還是有所隱憂,如果殭屍真的是張家為了釣出段章而為,那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又會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所以她才打算找墨胎氏姐弟同行,如果出了什麼意外,起碼自己這邊還有幫手。




2016年11月13日 星期日

《冥冥》七、屍變(14)



  墨杏墨李姐弟倆來很早,看段章還沒醒,桑心藉口買晚餐拉著墨杏出門,請墨李幫忙看顧段章。

  「你們有沒有什麼居家防禦的法術?最好還不會被同道中人發現的。」桑心半途向墨杏問到。

  「嗯?」突如其來的這麼一問,墨杏當然是摸不著頭緒:「你遇上了什麼麻煩嗎?」

  桑心考慮了一下,她果然還是需要有個彼道中人來商量張家這事情,鳳隱墨痕他們不在,同族的墨杏是最好的選擇。為什麼不讓段章本人知道呢?桑心也是顧及到段章的性格,如果讓他知道張家人已經追來,這家伙搞不好一聲不吭的就逃走了,到時候自己上哪去找人?
  「不是我,是關於段章……」很快打定主意,她將來龍去脈簡單敘述給墨杏了解,並且提出了自己的隱憂:「段章的戒心很強,而且不願意牽連他人,是鳳隱以半強制的手段將他留在我身邊,如果讓他得知家族的人已經發現他的落腳處,搞不好會自己悄悄溜走。」

  「原來是這麼回事。」墨杏有些詫異,她雖然看出那名青年的靈脈是被鳳隱所封,但並沒有多問原因,沒想到背後居然還牽扯出另一樁可能的陰謀。

  「鳳隱沒有告訴過你們?」

  墨杏搖頭:「他只交代如果你們來電就多關照。」想了下,又說:「我可以在你家作一點防禦別人施法的小伎倆,嗯……還有你的車,這樣應該差不多了,你有公家的身分在,他們應該不敢作太出格的舉動。」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雖然仍是有點不安,桑心還是先點點頭:「謝謝。」

  「不用客氣。」墨杏似乎看出了她的擔憂,推了推眼鏡,一笑:「我們都很信賴隱少主,我覺得你也應該相信他,既然他把人交給你,想必就有一定的把握。」

  問題是,我自己沒有把握啊……
  桑心只是暗自苦笑。

  買好晚餐回到家的時候,段章已經清醒,正和墨李兩人在客廳裡談得正起勁,兩個年輕男孩似乎很有共同話語,但煞風景的是桌面上的兇案現場照片,顯然是在討論關於這次被害者生前所進行的法術。

  「你們繼續聊,等等開飯。」不等桑心這個主人開口,墨杏就邊說著、邊拉著她進廚房,把買回來的外食一一裝盤。
  段章和墨李的年紀差不了太多,男人之間說話總是比較容易點,從桑心那裡得知了段章的遭遇,墨杏希望自己弟弟能與對方打好關係,說不定能比桑心多套出一點話來。她一點也不怕被捲入風波之中,反倒對於有小試身手的機會感到躍躍欲試,表面看來寡言文靜的她,其實有著不甘於沉寂、渴望展現實力的心,否則也不會參與資料庫的建構計畫。

  「黃醫師應該是在施行召喚血親的引魂術。」
  飯桌之上,段章再細細詢問了墨杏與桑心在現場看到的一切後,幾乎可以篤定了自己的看法,說:「就類似我那天施行的,只是因為是血親相互召喚,這種法術相較起來更加容易,即使是普通人,只要知道訣竅也能作到。」

  「施行引魂術之後不久就遇害,可見那殭屍十有八九是黃醫師的血親?」墨李說著,像是尋求意見般的瞧了眼姐姐。

  墨杏同意了這個想法:「嗯,應該跑不掉,可以往這方面調查,黃醫師有哪些身故的親屬、屍體所在,然後一一排除。」後面顯然是對桑心說的。

  「我倒是比較好奇一個老醫生怎麼會知道這種手段?」墨李納悶的接道。

  聽墨李這麼一提,桑心忍不住低聲向身旁的段章詢問:「你說跟你那天作的類似,會不會是你們家族的……」

  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墨杏姐弟倆,段章才淡淡的回覆:「是很像,但這麼簡單的小法術,也不是張家的專利,不排除有其他可能。」

  真的是如此嗎?幕後黑手是張家的可能性有多少,桑心相信段章已經有了答案。是為了引出藏入公家體系之後的段章嗎?如此看來,張家的手段未免太瘋狂囂張了,竟不惜以殘害他人性命作為釣餌,這讓桑心有些難以置信。
  她突然想起段章在得知家族派出那對堂姐妹時的驚懼,莫非這就是她們的手段?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我有點在意。」段章此刻又說:「羅家五口中,小女兒的變化為什麼與其他四人不同?實在讓人想不透。」
  羅小妍身亡前的最後行動也匪夷所思,是什麼原因讓她當下不向外逃命、反而往房裡去呢?難道房裡有什麼?
  「……我想再去一趟羅家。」

  幾乎同時身亡、遺體也安置在同一地點,卻是五口人之中最晚屍變的,羅小妍的情況很值得研究,說不定能有什麼突破點。

  隔天一早桑心就依照之前的模式,開車戴著段章同行調查,先是到自己單位上一趟,弄出黃醫師的身家調查、直系親屬的死亡證明等等,接著要登門拜訪黃醫師的女兒,探問出死者的身後埋骨地。這問題有點麻煩,桑心一路上都在想著該怎麼向被害家屬開口,已故的親人怎麼跟現在的兇案扯上關係呢?總不可能坦白說你們有個親人可能變成了殭屍,還涉嫌殺害了老父親吧?

  「有點意思。」在副駕駛座上看著資料的段章突然喃喃的說。

  「嗯?」桑心回神。

  屈指敲了敲手上的文件,段章說:「黃醫師的父親是二二八事件受害者,遺體至今下落不明,這怨氣應該蠻重的。另外就是他長子,前科累累,在逃亡過程中酒後跟人起爭執而被打死,兩個人都是個可能人選。」

  「成為僵屍,必須要橫死或有怨氣?」桑心問。

  「不是絕對,但是機率高些。」段章翻了翻資料,提出建議:「你可以從他兒子作為切入點,嗯……暗示一下可能是長子在外面有些恩怨引起的尋仇之類。」

  這提議不錯,桑心點了點頭,不容拒絕的說:「你跟我一起進去。」
  車已經開到了黃家樓下。

  段章怔怔抬頭:「啊?我?我又不是警察。」

  桑心根本沒有打算解釋,也沒有接受他反駁的意思,轉過臉冷冷盯著他:「你跟我一起進去,乖乖在旁邊別說話。」
  張家顯然已經盯上自己,她此時可不放心把段章一個人放在眼界之外。

  這算什麼事?張口閉口,段章最後一個字也沒吐出來,憋悶的扁扁嘴,跟冰山女警講道理、尋求主導權簡直對牛彈琴……不、對鬥牛彈琴,純屬自討苦吃。

  打探消息出乎意料的順利,父親慘死的悲劇讓兩個女兒六神無主,沒有能力去分辨言談與案件的關聯性,一提起讓他們操碎心的大哥就忍不住一股腦的把事情全都抖了出來,甚至包含颱風時被土石流沖走還沒找回來的棺木與遺骸。
  就是他!那麼湊巧,羅家就是在颱風天遇害的,桑心與段章瞬間對望一眼,知道他們九成九找到正主了。

  段章想了想,指著自己的嘴,一臉無辜。

  桑心挑眉,點頭。

  「聽說河川下游有找到幾具無名屍,或許用DNA可以比對出……」段章湊到桑心耳邊說到,但聲音卻控制得恰巧能讓黃家女兒聽到些許。

  哪來無名屍?這話莫名,但桑心猜出了他的用意,段章是要像在羅家的時候一樣使用引魂法術引來殭屍,於是順著這個話頭,向黃家兩女求取他們大哥的貼身用物。
  總覺得跟這個小滑頭不良天師混在一起之後,自己胡說八道睜眼說瞎話的功力也越來越信手拈來了。

  但兩女都說大哥的遺物已經幾乎處理完了,還問:「應該用我們的DNA去比對也可以吧?」

  「最好還是本人的會準確一點。」桑心一本正經的說。

  苦思一會,大女兒說:「我記得爸那邊還有我們三個人出生時的胎毛筆,那個可以嗎?」

  胎毛筆是嬰兒出生時的胎毛所制作,事實上胎毛是剃下來的,沒有毛囊、又經過藥劑處理,自然也沒有DNA可以檢測。但段章的暗示卻是可以,讓桑心有些為難,這也騙太大了。
  「……不能保證驗得出來,但可以試試,順便你們的也一起採集好了,省得多跑。」隨後她半真半假的說。

  「謝謝、謝謝。」女警如此積極貼心的協助讓兩女十分感動,但由於刑案現場還不開放進入,加上她們也還無法面對父親的慘死處,所以口頭向桑心說明了胎毛筆收藏的位置。

  當大女兒說胎毛筆收藏在父親那裡的時候,段章其實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但想要順利引魂的確有亡者的身體髮膚是最好,所以他還是暗示桑心接受下來。
  但到了黃醫師的住所一找,果然胎毛筆已經被分解破壞。

  「應該是黃醫師自己施行的時候用掉了。」段章無奈的說,他早猜到會這樣。

  「那怎麼辦?」桑心問。

  段章在旁邊椅凳上隨意一坐,沉吟思索。
  桑心額外取來黃家兩個女兒的材料只是掩飾的藉口,他是斷不能利用兩女的材料下去引,否則結果可能會像這次黃醫師的下場一樣,給兩女帶來殺身之禍。
  「看來最終還是要回歸到羅家,得找出他們遭到攻擊的原因。」他說。
  源頭斷了,只好去瞭解目標的選定理由,或者可以先一步找到下個目標、或者可以製造一個目標引來殭屍。






2016年11月5日 星期六

《冥冥》七、屍變(13)



  當段章再度甦醒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窗子照得房裡一片明亮,他半睜著眼發愣,暈厥之前所受的那場折磨實在太慘絕人寰,讓他好一陣子才終於緩過神來。
  打量周遭,自己應該是在桑心的臥室裡,但整間屋子安安靜靜的,似乎沒有人在;他支撐起還有些虛軟的身體,發現傷口已經被妥善的重新包紮好,一轉頭,床邊擺了張小茶几,茶几上有保溫罐、保溫杯和一張字條。
  字條明顯是桑心寫的,要他醒來就先把杯裡的那帖湯藥給喝了,然後保溫罐裡有熬粥可以吃點,好好休息,等她回來。

  湯藥?打開保溫杯,一股濃濃的中藥味飄了出來,他滿心困惑疑慮,卻仍然默默的仰頭乾了。
  桑心的作風他很清楚,紙條上的文字充滿溫柔與關懷,但肯定是命令句,不乖乖照辦的話搞不好回頭會被綁起來強灌之類……唉,光想就覺得心靈受創。

  昨晚和桑心一起的那個眼鏡女是誰?她似乎很清楚如何治療屍毒,桑心又沒認識這個圈子的人,如果不出意料,八成就是鳳隱信中所提到的人物之一。段章心想;按照小女警的直腸子,應該是名單頭一位……記得是叫做墨杏?
  既然猜到協助者的身分,他也就不擔心湯藥的內容了,墨胎氏的能耐應該是可以信賴的。

  「唉,真是陰溝裡翻船……」被狠狠折騰一夜也實在是餓壞了,他抱著保溫罐一邊吃著粥一邊苦笑,不知道有幾年沒搞得這麼慘烈了?打從自己出來闖單幫之後,他向來都小心翼翼、獨善其身,一見苗頭不對就甩手閃人,雖然沒血沒淚了點,但至少把人身安全保護得很好,沒想到這回第一次和桑心合作就搞成這副慘狀,這小女警果然是他的剋星。

  自己手機就放在床頭,他拿起來,傳了個訊息:「在哪?」
  又吞了幾口粥,收到回應。

  「醒了?身體還好?」

  「死不了。」

  「我和墨杏在勘察新的現場,回去跟你說。」

  新的現場?看著訊息內容,段章皺起眉頭,又有受害者了?
  回想起昨天的遭遇,他越發不安,羅家長子突變成殭屍的時間未免太快,讓他猝不及防就中了招,這種異常狀況怎麼想都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在背後做手。

  「小心幕後有黑手。」他於是給桑心發了警告。

  「已經猜到了,安心休養。」桑心的回覆照常簡潔俐落。

  也是,有墨胎氏出手協助,應該不用太擔心。
  肚子暖飽了身體就舒坦、心神又鬆懈,把昨天的事情重新拿出來左思右想一遍,線索不足、沒有辦法得到更多結論,段章在床上呆坐一會兒就開始昏昏欲睡,反正美女飼主的意思就是要自己吃飽睡養身體,他便毫無心理障礙的躺了回去,不多時,均勻的微鼾聲響起。

  段章不知道的是,在他陷入深睡半個多小時之後,一名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騎著出租單車來到桑心所住的公寓外頭。
  這個老社區的公寓已經有點年頭,也沒有森嚴的門禁,少女很輕易的就來到了樓下,卻不得其門而入,但她看來並不著急的樣子,只是笑吟吟的停車在附近,很有耐心的蹲等。

  十幾分鐘後,一位同棟樓的老奶奶提著上市場買回的蔬果,慢悠悠的打開大門。

  「奶奶我來幫你提。」少女臉色一喜,歡快的湊了過去。

  老人家歲數不小了,腦袋一時還有點反應不過來,雖然疑惑,但少女看似貼心的舉動立刻贏得了她的歡心,俗話也說抬手不打笑臉人,面對這樣親切的少女,讓人很容易就放下了戒心。
  「噢、噢……謝謝啊!小妹妹你住幾樓的啊?」

  「我來找我哥哥的,忘了問他住幾樓了。」少女笑著回道。

  老奶奶不疑有他,接受了少女的協助,甚至沒注意到這個時間學生該是在校上課而不是出現在此。
  幫老人家將東西提上五樓,少女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與老奶奶揮手道別後,一蹦一跳的下了兩層樓,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外。

  聽到樓上傳來關門聲後,少女這才把心神放到眼前的目標上,收斂神情,目光中閃爍著銳利。
  「呵呵……真是太容易了,早該由我出馬。」她嘴角一勾,難掩一絲志得意滿。

  觀察了一下,和周圍住戶差不多的兩道門,外面一道金屬防盜門、裡面一道木門,樓梯間很乾淨,沒有鞋櫃或任何多餘的雜物,這有個好處,讓外人研究不出住戶人數與出入習慣。

  「很小心呢……」喃喃自語著,少女看了看那扇防盜門,鑰匙孔不是常見的型式,看來這屋子的主人很注意居家安全。
  「那麼,來試試難度超高級的這招吧!」抿抿唇,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符紙貼在掌心,再把手蓋在鑰匙孔旁邊、該是門鎖所在的位置上,凝神專注的深吸一口氣……

  「你在幹嘛?」

  一聲喝斥把少女嚇得跳了起來,瞬間握起手掌,牢牢掩飾住掌心中的符紙,倉皇失措的看著樓梯下方無聲無息出現的女子。
  「呃、我……我想找哥哥……」她楚楚可憐的回答。

  「你哥哥住這棟樓嗎?叫什麼名字?」女子冷著臉走了上來,嚴肅的直勾勾盯住她。

  「好像是這戶吧?可能我記錯了。」把握起的拳頭藏在百褶裙後面,少女搔著臉頰,不好意思的說。

  「這裡只有我住,沒有別人。」那名女子彷彿一點也不懂得體貼小小年紀的少女,上下打量她幾眼,冷硬的質問:「這是私立高中的制服,你還是學生?為什麼沒有上課?學生證呢?」

  「啊、哈哈……姐姐你是教官嗎?」少女乾笑了兩聲,退了一小步,然後一溜煙的繞過女子往樓下逃:「對不起我找錯門了!」

  「站住!」
  追出去半層階梯,桑心就停了下來,不安的回頭看看自己家門,隨後走近窗口,看著少女飛快跑出公寓大門,騎上單車落荒而逃。
  臉色一沉,她很快查看了一下剛才少女手按著的地方,沒發現什麼,這才打開家門。

  「段章、段章!」一邊呼喚著,桑心一邊往房間走。

  「……什麼事啊大呼小叫的?」床上傳來模糊的咕噥聲,段章從床上爬起身,迷濛著雙眼,短短睡了一小時,他仍有些疲憊感。

  見他似乎安然無恙,桑心暗暗鬆了口氣,順勢走上前去抬手一摸他的額頭:「嗯,沒燒,好了,繼續睡吧!怕你睡死罷了。」
  事情還未明瞭,她不想讓這男人知道剛才的險境。

  「哪有人像你這樣……」段章低聲抱怨幾句,躺了回去,幾秒後,被窩裡又飄來一句:「現場勘查的怎樣了?」

  正在收拾茶几上保溫罐的桑心回道:「確定是殭屍所為,不過有些疑點還要釐清。」

  「什麼疑點?」段章悶頭閉眼的問。

  「死者之一在身亡前似乎正進行一種法術,但是現場有點混亂、部份道具已經難以辨識,墨杏說她要找長輩詢問看看。」
  桑心說完,等待片刻都沒再聽到段章的回應,瞥了眼,想對方可能是睡了,正要端起收拾好的東西往房外走時,床被中才又傳來聲音。

  「死者是什麼人?」

  桑心停下腳步:「一名退休的老醫生、還有他的外籍看護。老醫生有兩個女兒,一個已婚住在同一棟的樓上,另一個未婚的小女兒跟他一起住,不過臨時出差不在家,是他的女婿下班回來順道探望時發現的。」

  「……調查老醫生和羅家的關係了嗎?」段章依舊閉著雙眼說。

  「表面上看不出來關聯,正在深入調查。」桑心說。這個部分有一般的刑警會去進行,主任說她不用插手,以免程序上說不過去。

  「屍體?」

  「墨杏有先作處理了。」

  「唔……」抽出手按了按眉心,段章低低呻吟一聲。
  他實在太疲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被自己遺漏掉了,卻是頭腦運轉不動。

  桑心看他這模樣,語氣放緩下來:「不要想了,再多睡會,墨杏和墨李晚上會過來,我們再一起商量。」
  她還得避開段章趁機調查那名少女的來歷。

  打了個寒顫,段章瞇著眼瞄向她:「小心心你這麼溫柔我不太習慣啊!」怎麼覺得不太對勁呢?

  「是嗎?」桑心面無表情,改了口氣:「自己乖乖睡或者我打暈你?」

  「……不敢勞駕。」
  嗯、多慮了,今天的冰山女警也通常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