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2日 星期四

《清明的孩子們》〈四、森林的主人〉09.~10.

09.


  他的肚子真給那小樹芽戳穿了個大洞,但清春在敷料中混入自己的血,所以那口子短短不到一日夜的時間就癒合了。
  「裡面要長全還沒那麼快,所以你最好再躺一會。」清春語氣輕鬆的說。
  這都什麼跟什麼?幾日以來他的世界觀已經千瘡百孔,之前孤芳總是不給他詢問爭駁的機會,現在面對這名神秘的小少年,法貝爾卻覺得實在有太多的迷惑不知該從何問起。

  躺在地板上看著獨自張羅著午餐的清春,他忍不住問:「就你一個人生活在這裡嗎?」明明看起來還這麼年幼……
  「還有父親和森林的大家。」挽著袖子站在小凳上熟練的切菜,清春隨口回答。
  「父親?」沒看出屋裡有其他人一起生活的痕跡,法貝爾正覺得奇怪,耳際忽然響起一道聲音,彷彿有什麼生物滑溜過地面,不由得轉過頭想查看,就正巧跟一顆小小的青蛇腦袋對上了眼。
  「哦呵,這就是孤芳說的那小子啊?」小青蛇吸溜吐了下舌,聲音便傳進了法貝爾的腦海裡。
  「哇啊啊──!」
  「啊、父親你回來了。」

  這幾天的膽汁大概都要被嚇乾了……開玩笑,乾了還得了。不過法貝爾真的感覺他活了二十年的心臟現在有點不太夠力。
  矮桌上的主食是野芋和魚乾、海菜、蕈菇所燉煮的大鍋菜,十分純樸,但對受盡劫難的法貝爾來說簡直山珍海味了,小心翼翼的先啜飲了些湯,確認沒從自己胃裡哪個洞漏出去之後,他才緩慢的繼續進食。
  桌子對面,小少年清春正剝著蛋殼,將水煮蛋餵給頭上長著一對小小鹿角的青蛇,小青蛇一邊津津有味的吞下水煮蛋,身形一下鼓了個橢圓的同時,聲音也繼續傳入法貝爾的腦海裡:「沒錯,我就是清春的父親,叫我清明先生吧!」
  「……你好,清明先生。」法貝爾感到有些彆扭的說。沒想到清春口中的父親居然就是條小青蛇……如果頭頂鹿角的蛇還算是蛇的話。
  「這麼說,清春你是蛇妖?」
  「一半。」
  小少年似乎沒有多談的打算,替青蛇剝完蛋之後,才開始享用自己的午餐,並說:「醫師如果覺得好多了,下午跟我去一趟海邊吧。」
  「海邊?去做什麼?」法貝爾問。
  「捕魚。」

  捕魚?這麼早就要開始準備晚餐嗎?雖然一頭霧水,不過既然在人家裡食宿,幫點忙也是應該,更況且法貝爾還想找機會向清春一提關於准許他來芝森採集的事情。
  讓青蛇盤在肩頸上,赤足走在前方的小少年步履輕快,越往海岸前進,高大的林木漸少,取而代之的是較低矮抗風的灌木叢,樹叢間還有幾片小田地,很顯然清春的確在此生活一段很長的歲月了。
  法貝爾忽然想起,孤芳買下芝森至少已有六十年以上,如果說他所言屬實,買來就是為了送給清春,那麼清春的年紀似乎也不是外表看來這麼年幼了……孤芳能維持年輕外貌的原因,莫非就和清春有關?更甚者,這就是他把森林送給清春的原因?

  假設性的念頭冒出沒多久,眼前的大地出現了邊界,蔚藍的海洋就在邊界的前方,法貝爾跟著清春的腳步穿過一片灌木叢,沿著石縫堆築出的狹窄階梯向下沿伸到白金般的沙灘上。
  「快、已經退潮了。」清春天真燦爛的笑著,蹦跳下石階,回頭招呼他。
  光亮平坦如琉璃般的白沙灘一隅,遠遠就可見成群黑色巨鳥撲騰著,法貝爾心頭一悚,這不就是那天早晨圍觀他的怪鳥嗎?
  小腳印在沙灘上一路蔓延,清春已經歡快的直奔怪鳥群,小小的身形幾乎要隱沒在黑色巨鳥裡,看似相當熟悉的與牠們嬉戲起來,而那些嘎呀叫著的怪鳥也十分親密的與他磨蹭著。
  「醫師,你來撈條大魚。」清春一邊替停駐手臂上的某隻巨鳥梳順著鳥羽,一邊頭也不回的對他說。
  看起來清春與怪鳥相當親近,法貝爾這才放下心來,跟了上去,才發現怪鳥們所圍繞著的是一處石頭所堆砌的簡易捕魚池,漲潮時完全沒入水中、退潮後則能將魚群困於淺灘。

  脫去鞋襪,捲起褲管與衣袖,法貝爾很輕易的就從困於淺灘內的魚群中挑出最肥美的那一條,一手扣魚鰓、一手掐魚尾,提拎起撲騰不止的大魚:「這條怎樣?」
  清春轉過頭來,異眼眨了眨,搖頭:「那條不行。」
  「為什麼?」法貝爾並未生氣,只是面露不解。
  「牠有寶寶了。」清春走過來從法貝爾手裡抱下了那條魚,魚在他懷中竟也毫不掙扎,就那樣讓清春順暢的放回了大海。
  驚異的看著這一幕,法貝爾心裡隱約有了點想法,他彎身再去端詳,這次又捉起了另一條肥美大魚:「這條呢?」
  「可以。」這次點點頭,清春小手撫上魚身片刻,那尾大魚就停止了掙扎,魚鰓靜靜地一開一闔,彷彿接受了即將到來的命運。
  「帶著他,跟我來。」
  「哎?等等……」

  來不及穿回鞋襪,心中充斥著各種疑團,但法貝爾還是默默依這名小少年所言,捧著大魚跟隨他折返回岸上的森林。
  赤腳踩在野地裡實在很難受,但走久了便習慣了,越過來時的那片灌木叢與小田地後不遠,林木較高大的樹蔭裡隱隱出現了一頭龐然大物,法貝爾頓了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壓抑住內心的恐懼,然後才追上清春。
  ……是那頭大棕熊,在他被樹芽折磨得奄奄一息時出現的熊。

  「把魚給他。」站在大棕熊面前,更顯得清春是那樣的嬌小,但他卻絲毫沒有畏懼,如若平常的指著棕熊,回頭對法貝爾笑著。
  清明吐著蛇信幫忙解釋:「做為謝禮,是他把你背到我們屋子裡的。」
  法貝爾這才恍然大悟,但畢竟人類天性,端著魚上前的雙手還是有些微微顫抖,近在咫尺的棕熊連鼻息都能吹到他頭臉上,法貝爾僵直著,目睹棕熊從他手裡叼走那條大肥魚,轉身踩著笨重的步伐回到更深的林蔭中。
  「好,這樣就行了。」清春的笑顏純潔而無暇。




10.


  拆開繃帶,法貝爾癡傻的看著完美無瑕猶如新生的肚皮,忍不住摸了摸,這哪裡像是兩天前曾經破了個大洞的樣子?太不可思議了。
  逗留芝森的這兩天,日子過得還挺充實,他或者觀察各種罕見動植物、或者被清春使喚著幫忙做些雜事,比如現在……
  「醫師,來拿著這個!」小少年不曉得打哪拖來一根極長的竹竿,從屋外呼喊著他,笑得就像是個想一起遊戲的孩子。

  法貝爾走出門去,石砌的小屋前面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池塘,轉身走下台階,他從清春手上接過竹竿,雖然不粗、但超長的長度也讓竹竿頗有重量,讓他好奇:「哪來的?」這片森林裡似乎沒長竹子。
  「海邊撿來的。」清春交給他後,蹦蹦跳跳往前走,提起另一端:「跟我來!」

  這麼長的東西,想當然在植被密布的森林裡應該不太好行動,但順著清春前進的方向,卻神奇的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關於這樣的異事,兩天下來法貝爾已經見怪不怪了;正如「森林的主人」這個稱呼所表達出的含意,清春身上所展現的各種神秘能力無不讓人確認他就是這座芝森實質上的主人,整座森林彷彿都在依照他的心意而運行。
  法貝爾仍然沒問,不過他想也許孤芳會買下森林再轉送清春,只是不想讓俗世的紛擾染指這片土地罷了。

  跟隨清春的腳步,他們來到了海岸線的另一側,礁岩嶙峋的海灘旁,一幢簡陋的小木屋拔地而起,搖搖欲墜般架在數十尺高的地方,看得法貝爾心驚膽跳。
  清春讓他鬆手,然後小小的身軀輕而易舉的將長竹竿給直立了起來,挨到了其中一角的支柱旁,仰頭看看:「嗯!高度正好,醫師,你來扶著這端。」
  看到這裡也知道他要做什麼了,法貝爾上前支撐住,然後眼見清春像隻小猴子似的順著長梯一溜煙爬到高頂,倒掛在木屋邊,取下捲在腰間的樹藤固定竹竿。
  「小心點啊!」法貝爾忍不住替他緊張。
  綁好了最上端,腳一鬆、手一旋,小少年俐落的向下移動了幾尺,同樣用樹藤加以固定,然後重複同樣動作,一路抵達法貝爾身邊。
  見他雙腳落了地,法貝爾才真正鬆口氣,誇讚道:「你身手真好。」
  清春仰頭笑嘻嘻的對他說:「醫師,跟我上去看看。」
  「呃?不好吧?我、我這麼大個人,小屋能撐得住嗎?」法貝爾臉色一變,忙搖手想婉拒。
  「撐得住,來吧!」清春拉起他的手,不由分說的就往長梯去。

  小木屋四面沒有牆,就只有屋頂和地板,全都以卡榫和樹藤固定,手腳發麻的硬著頭皮爬上數十尺高的長梯,法貝爾幾乎站不起來,只能面容慘白的匍匐在木板上冒冷汗。
  「看!這就是芝森的全景。」站在小屋邊緣,清春展開雙手,轉過頭來對他燦爛的笑道。
  跟著清春俯瞰出去,高於樹冠層的瞭望小屋果然將整座森林盡收眼底,法貝爾不禁由衷感到驚嘆。
  頂著藍天蒼穹,生氣蓬勃的森林在海風的吹襲下猶如一波波的綠浪湧動著,枝葉窸窣作響之間,蟲鳴鳥叫、鹿吟狼吠隱約摻雜其中,萬物生機繁盛,一股難以言喻的強大生命力彷彿滔天巨浪撲面襲來,迎頭衝撞入了他的心口。

  「……」久久無言,法貝爾怔怔地俯瞰著這一切,心裡忽然通透。
  「你已經知道我來這裡的目的了吧?」他對正在木板邊緣坐下來的清春問到。
  「嗯。」兩條纖細的小腿在空中悠悠晃蕩,清春點點頭,臉上一直保有的天真絲毫未改。
  癱坐下來,雙手撐在身旁,遠眺著這片森林,法貝爾無奈嘆息:「你不會讓我把芝森的資源帶出去的,對吧?」
  清春轉過頭來,純真的臉蛋上掛著靦腆的笑容:「嗯,不能。」
  果然如此。雖然感到遺憾,但此刻法貝爾已經沒有前些天的那種激動,倒不如說,他似乎隱約能夠理解了。
  「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我必須守護芝森。」清春歪頭想了想,說:「就像孤芳保護你一樣。」
  法貝爾一口氣差點沒噎住:「孤芳……保護我?」他想玩死我才是真的吧!
  見他那副吃到蒼蠅似的表情,小少年咯咯笑了起來:「孤芳雖然有點頑皮又壞心眼,不過他的確救了你喔!」
  「救我?從誰手中?」法貝爾困惑。
  「從各式各樣的勢力裡,但最主要還是丹泉神殿吧。」清春遙望著森林之外的那個方向,語調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醫師不明白自己的價值,能夠憑藉著知識與智慧去修改上古流傳至今的藥方,這在目前的芥之鄉是絕無僅有的,不僅僅是開發通行藥方那麼簡單,將來的你甚至可能研究出新藥……這種開創的力量,既是被需要的、也是被畏懼的。」

  「開創的力量……被需要、被畏懼?」法貝爾咀嚼著他話語中的深意。
  兩天相處下來,清春其實不是很多話的人,幾乎所有溝通都維持在最低限度,或者,他並不常需要用語言溝通,就像森林裡的一切住民一樣,人類的語言反而是最缺乏效率的。
  因此,清春的話語背後肯定還有更多層意義在。
  「所以這也是你守護芝森的原因?芝森也是被需要且畏懼的?」他問。

  清春未答,反倒是話鋒一轉:「是我的血混入敷料中,才讓醫師的傷口復元快得不可思議,那麼……」
  微微側過頭,銀髮少年有著透明虹膜的駭人異眼直勾勾盯著他,雖然仍是笑著,卻莫名透著一股森森寒意。
  「醫師,你想要我的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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