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洗
太陽下山之前，男人從四樓陽台垂降而下，少婦牽著小女孩的手在下方迎接他，小女孩的眼睛在夕色裡閃閃發亮，每次都從天而降的爸比對她幼小的心靈來說是那麼樣帥氣閃亮。
「爸比！」男人一站定，女孩隨即撲了上去，環抱住他的腰際，親暱的撒嬌。
「嘿咻！」放下手裡的購物袋，男人舉起小女孩，笑著和她互相磨蹭著臉：「茵茵今天有沒有乖呀？」
「當然有！」
「那捲心酥是你的了。」
「耶！」
男人哄著小女孩好一會兒，女孩才在少婦的催促下捧著捲心酥罐子回到地面。
「茵茵，我和你媽咪有事情說，你洗過手就自己去吃點心。」男人說。
「好。」女孩回應了聲，捧著罐子離去。
她跑回小屋裡洗過手，又從冰箱裡拿了三瓶鋁箔包飲料，打算去和媽咪爸比一起看夕陽分享點心。
鐵製的公園椅上，少婦和男人的對話遠遠傳來，聲音雖低，但在寧靜安詳的花園裡清晰可聞。
「……爸今天又來看茵茵了。」
「我知道，他才跟我發了頓脾氣。」
「爸還好嗎？」
「吃好睡好、跟我吵架，精神挺好的。」
「唉……」
少婦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滿是苦澀。
小女孩躲在樹叢後偷聽著。
她不喜歡爺爺，因為爺爺每次出現，媽咪看起來就很傷心難過、愁容滿面，而且花園外的房子裡也常會傳來爺爺和爸比的吵架聲，然後媽咪又會偷偷擦眼淚。
「沒事，姐你好好帶茵茵，爸我來照顧就行了。」
「可是爸會很恨你。」
「我把整個山莊的酒都扔光，他已經恨透我了，不差這點事。」
「你要小心點，沒酒喝，他會發瘋。」
「所以才要我來顧，我身強體壯，不怕他。」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陣子，傍晚的海風吹過，帶來絲絲涼意。
「等過幾年，他真正戒了酒，山莊這邊也妥當了，我就送你和茵茵回台北另外找地方住，好讓茵茵上小學。」男人又說。
「那……爸呢？」
「他如果情況穩定，就和我住老家，我請個看護照顧他。」
「辛苦你了。」
「姐你才辛苦，讓他這樣……」男人話到中途，閉上嘴，說不下去了。
「哈啾！」女孩在樹叢後揉揉鼻子，海邊日夜溫差挺大的。
「茵茵？」少婦往這邊張望過來：「打噴嚏了？你有穿外套嗎？」
「就去穿！」女孩從樹叢後跳起來，跑過去放下飲料：「這個給媽咪和爸比，看夕陽吃點心。」
和媽咪爸比一起看著海上夕陽、吃點心，這是她記憶裡最溫馨的時光，她最最喜歡的時間。
「好，你去穿上外套，我們在這邊等你。」
姊弟倆人和藹的對女孩笑著。
既然是最美好的回憶，怎麼會留存在白色石子之中？隨著女孩跑往小屋去穿外套的路上，這個問題也獲得了解答。
西下的夕陽光線被圍繞的房子所遮掩，讓花園深處顯得有些昏暗，雖然是熟悉的環境裡，小女孩也不免感到淡淡的惶恐。
那些看不清的陰影之中，是否存在著什麼東西？在動的，是風吹著的草木，還是不知形體的妖魔鬼怪？
穿上粉紅色的小外套，她快速的穿過那些樹影，想要回到媽咪和爸比的身邊，但是窸窸窣窣的動靜卻彷彿有意識般緊追在她後頭。
女孩停下腳步，遲疑的往身後瞄去。
除了綠色的植物們，什麼也沒有。
她抽抽鼻子，抱著不安的心情繼續向前進。
背後的植物們依然吵雜。
「媽咪，有樹在追我。」
「小傻瓜，那是樹木被風吹的。」
「茵茵怕樹木？羞羞臉噢！」
「討厭，爸比笑人家！」
血緣關係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家三口人就這樣在海風中坐著，遠眺夕陽入海，將海面染成了一片刺眼的鮮豔橙紅。
這是只屬於他們的天與地，無需向別人解釋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只要擁有彼此就足矣。
小女孩揉揉眼睛，她的世界也變成了橘紅色。
那顏色就像是幾天之後，放在她眼前那顆熟透的大橘子。
女孩正在剝著媽咪要她吃掉的橘子。
風雨將至，週末一大早的天空陰沉沉地，北部沿海地區向來多雨，少婦在叫女孩過來吃橘子後就出去了。
「這些樹木長得可真快，媽咪要在刮風前先去把多餘的樹枝剪掉，不然它們頭太大、風雨一吹就歪頭了。」她對女孩繪聲繪影的說，逗得女孩咯咯笑。
小口咬著橘子瓣，女孩的目光隔著窗戶追隨在外面媽咪忙碌的背影上，想起昨晚睡前聽見的爭吵聲、和起身披衣坐在窗前遙望的媽咪，那時候媽咪也是像這樣背對著她，她卻好像看得見媽咪臉上的表情，眼睛下面有兩條淡淡的水痕，被月色映照得發亮。
女孩忍不住覺得胸口有點堵堵的，不太開心。
橘子吃掉了半顆，她覺得有些膩了，瞧一眼窗外，媽咪不知道去哪剪樹了，女孩扔著剩餘半顆橘子從椅子跳下來，打算趁媽咪不注意的時候去偷偷吃幾支捲心酥。
找到捲心酥的桶子，她抱了下來，正在笨拙的開蓋子時，一聲尖叫嚇得她把整個桶子掉到了地上。
「爸──不要！」
愣了好半天，女孩才回神，頭一個想法是：原來不是偷吃被發現，幸好。
她急急忙忙準備要跑出去找媽咪的時候，下一道巨響又把她給嚇了好大一跳，這回連地面都傳來些微震動。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然後她再次聽見媽咪的哭喊尖叫，比剛剛更慌張、更讓人毛骨悚然。
「爸、爸！你怎麼樣？」
腦袋一片空白，小女孩依循著聲音的來源跑到了爸比總是垂降下來的那個地方，媽咪正癱坐在那裡哭泣喊叫著，前面還躺著……那是個人？
女孩呆呆的看了很久，才察覺到那是她稱作爺爺的那名老人。
她年紀尚幼，又很少與外界接觸，此時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做，所以只是傻呼呼的站在那兒看著，看著老人身體裡流出的東西把那些白色小石頭都染成了紅色，並且緩緩滲入一旁的草皮裡、樹叢裡。
「茵茵、茵茵！」
少婦喚了女孩好幾聲才讓她反應過來。
「快去房間把我放在床頭櫃的手機拿過來！」少婦心急如焚的說。
看狀況，顯然是老人想要和兒子一樣從樓上垂降下來，但腿腳不便，導致不慎摔落地面。
當年的手機還是按鍵式的，上頭只有小小的黑白螢幕，厚重還附帶已經漸漸進入簡化階段的天線頭，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打電話和傳簡訊。
女孩跑進和媽咪一起睡的房間裡，在床頭上抓起手機，趕緊掉頭奔回去，她雖然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卻知道媽咪很著急。
回到那裏的時候，女孩握著手機走近，就見到媽咪抱著老人不住哭泣。
「爸、爸！你怎麼這麼傻！嗚……」
「敬雅……我的雅雅……」老人微弱的聲音十分模糊：「你討厭爸爸了嗎？不要爸爸了嗎？」
「不會、不會！我怎麼會不要爸呢？」少婦淚流滿面，一手趕緊接過女孩遞來的手機，顫抖著手指按下通話鈕。
「雅雅……爸對不起你啊……」
女孩縮在媽咪身後望著滿身鮮血的老人，她曾經很討厭這個老人的眼神，但現在看著，卻感到有些難過。
少婦沒時間回應老人的話，手機撥通了，她急迫的對那頭喊：「阿杰、阿杰你快回來，爸摔下來了！」
老人混濁的眼珠轉往了少婦後面的小女孩，眼中滿佈複雜的情緒，直勾勾的盯著女孩：「茵茵，好孩子……讓我好好看看你……」
「茵茵過來，讓爺爺看看你！」
女孩實在有些不太情願，但見媽咪那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的模樣，她也只好走上前去，讓媽咪拉著她的手站到老人面前。
「茵茵……跟小時候的雅雅真像啊……」
老人吐出了這句後，突然沉寂了下去，眼皮半睜著，卻沒了神采。
「爸！」少婦失色驚呼，測了呼吸又量了心跳，這才稍微鬆口氣，卻神情緊繃的抬起身，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吩咐女孩說：「茵茵你在這裡陪爺爺，媽咪馬上回來。」
沒等女孩回應，便小心放下老人，拔腿衝回房子裡。
女孩雙手絞著裙角原地等待一會，她媽咪果然很快就回來了，手上拿著一條毯子和她們收拾棉被用的布繩。
「幫媽咪扶著爺爺……對、扶好。」
少婦在女孩的協助下，費了番功夫，將老人背負到自己身上，用布繩和毯子牢牢的固定住。
女孩這時候才看到，她媽咪的手臂內側有條長長的傷痕，血已經有點凝固了。
「媽咪，你的手……」
「沒關係，鐮刀刮到而已。」
少婦咬牙站了起來，奮力的往房子裡面走去。
「茵茵，你先去把地毯下面的門打開。」
小女孩再次回到房子裡，搬開剛才自己坐的椅子，拖走了地毯，露出下方隱藏著的一扇地門，轉身從窗子旁的掛勾上取下鑰匙，她蹲下去熟練的打開了鎖，掀開地門。
望著黑黝黝的深長通道，女孩嚥了嚥口水，才摸索著在內側邊緣按下電燈和通風扇的開關。
電路的嗡鳴聲響起，照亮了通道裡前往下方樓層的爬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