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8)



  矛盾產生了,這些虔誠的人們會怎麼解決呢?
  陸子犀意外的發現自己還是很冷靜,並不是對阿玲漠不關心,只是他心裡隱隱有種感覺,認為神明所言確實,阿玲有貴人相助、會平安無事的。
  或許是對鳳隱的信任也轉移到這些神鬼之事上了吧?

  一開始他並不曉得自己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不是尋常人,只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鳳隱老是會突然不見蹤影,尤其是在晚上,即便平常在房間裡好端端的,都會莫名消失一陣子。
  年幼的他沒有察覺異狀,總是天真的跑去問父母:「哥又去哪了?」
  那時父母總是會露出一臉為難,敷衍他說:「等等就回來了,你先去刷牙睡覺。」
  「為什麼哥哥可以不用這麼早睡?」於是小陸子犀再次覺得爸媽好偏心,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真正讓他認知到鳳隱不是常人,是起因於學校裡的一次事件中。

  鳳隱雙眼全盲,當然不可能和普通孩子一起上課,不過鳳家的教育做得很好,當年的鳳隱已經能夠閱讀點字書、也會辨識幾何形狀,甚至可以獨力完成高年級的算數,所以學校只是安排他部分課程進行特殊教育,其餘以旁聽為主。
  雖然在學校裡分開上課,但鳳隱情況特殊,老師有什麼事情要交代還是都找陸子犀,開學沒兩三周的時間,他們是異父兄弟的事就在學校裡傳了開來,這讓小陸子犀感到很煩躁。

  「陸子犀!」
  那是期末考之前的某一天了,打掃時間接近尾聲,他完成工作後正在跟同學玩鬧,班級門口卻突然有人來大聲叫喚。
  「隔壁班女生說看到你哥在保健室,流了好多血。」

  陸子犀一愣,即使平常很煩這個哥哥,但個性溫和的鳳隱其實也沒跟他衝突過,所以猛一聽到消息的時候,他還是會擔心緊張,慌慌忙忙的把抹布往自己桌上一扔,拔腿就奔出教室,直往保健室去。

  到那裡的時候,幾個老師正圍著已經在包紮掌心傷口的鳳隱,小心而焦慮的柔聲詢問著。
  「鳳隱,為什麼要割傷自己的手呢?」

  「我不小心的,讓大家擔心了,不好意思。」鳳隱一如往常的微微笑著,像是尊精緻的娃娃。

  老師當然不可能這樣就放心:「那你為什麼帶刀子在身上?這樣子很危險的。」

  「這是祖奶奶給我防身用的。」

  「可是……」

  陸子犀就在這時候走進保健室,皺著眉頭直接去到鳳隱身邊:「你在幹嘛?弄成這樣。」鳳隱白色的制服都染上了斑斑血跡,雖說他本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乍看之下還是挺嚇壞人的,也難怪老師們會這麼緊張。

  鳳隱順著他的聲音轉過臉來:「我沒事啦!子犀你怎麼來了?」

  「我當然要來看看啊!」問這什麼白癡問題?陸子犀不爽的回答,忽然想起這場面好像似曾相識,便又開口:「你不會又是在做那個什麼鳳家給你的工作了吧?」
  他依稀記得,鳳隱剛來他們家的時候有幾次也是這樣,當時媽媽可是很不高興的碎碎念了好久。

  「工作?什麼工作?」老師驚訝的問。

  鳳隱一怔,慌忙的否認:「不是!」

  「可是媽媽都這樣說呀!說是鳳家讓你做的,你這樣又要惹媽媽生氣了。」年幼的陸子犀當然不明白鳳隱為何說謊隱瞞,他只是很討厭媽媽每次都為此幾乎快歇斯底里的模樣,讓他感到很恐怖。

  「鳳隱,到底怎麼回事,你要老實跟老師說。」女老師拉著鳳隱的肩膀,憂心忡忡的蹲下來問:「是你爸爸那邊的親人要你這樣傷害自己的?為什麼?」

  鳳隱面無表情的眨眨眼,再度揚起一貫的笑容:「不是……這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騙子、騙子、騙子!
  眼見老師在他和鳳隱之間左右張望,似乎無法判定誰說的話可信,覺得自己被懷疑的陸子犀胸中騰地升起怒火,恨恨的咬牙大吼:「不管你了啦!笨蛋!去死!你幹嘛來我們家啊?討厭鬼!」然後轉身就衝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跑回了教室。

  「陸子犀!」身後隱約還傳來老師的驚呼。

  後來還發生什麼事他已經印象模糊了,只記得自己氣鼓鼓了好久,老師好說歹說都沒用。放學的時候,本應該帶鳳隱一起回家的他一溜煙就自己跑走了,把鳳隱獨留在學校裡,最後是提早下班的爸爸接到老師電話,才繞道去把鳳隱接回家。
  晚上被爸媽教訓了的陸子犀,大哭著鬧脾氣,說他不要鳳隱這個哥哥,本來又要再挨媽媽一頓揍,但一樁小小插曲再度讓他逃過了一劫。

  家裡電話響了。

  那年代手機還沒流通,家裡電話響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主動去拿起電話的居然是鳳隱。
  彷彿他早知道那通電話是給自己的。

  「祖奶奶……」
  鳳隱對著電話那頭一開口,媽媽就臉色僵硬的停了下來,雙眼直盯著那邊,幾乎就要衝過去把話筒搶過來接聽似的。

  「對不起,刀子被沒收了。」鳳隱僅僅說了這句,接下來就一直在聆聽著,不時喏喏回應:「嗯、好……好,我明白了。」
  最後舉起話筒:「媽媽,祖奶奶找你。」

  媽媽先是有些歉意的看了爸爸一眼,然後才匆匆走過去接過話筒。

  「阿隱,過來這邊,子犀你也來。」
  爸爸叫喚他們倆人到客廳沙發上坐,陸子犀很不情願的抹著眼淚鼻涕過去,故意和鳳隱隔得老遠,還把頭撇到另一邊……他倒是沒去想到鳳隱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動作。

  「子犀,對不起啊……爸媽好像太沒考慮到你的心情了。」在他們家向來都是嚴母慈父,媽媽罵完揍完之後、爸爸再上場講道理,陸子犀抽抽鼻子,悶著小臉不回應。
  爸爸苦笑了下,繼續說:「我們一直沒跟你說清楚,其實阿隱他跟普通人不太一樣,他從鳳家那邊繼承了一些能力,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須要去做,又太不方便讓別人知道。」

  陸子犀嘟著嘴搖頭:「聽不懂。」

  要讓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理解這種事也的確是有點難,陸爸爸轉而向鳳隱說:「抱歉,阿隱你能讓子犀看看嗎?」

  鳳隱偏了下腦袋:「沒關係嗎?」

  「子犀是你弟弟,他總有一天要知道的。」陸爸爸說。

  「那好吧!」鳳隱站起來,扯開自己手掌上的繃帶,手指在還沒復元的傷口上抹了一下,鮮血再度湧了出來。

  陸子犀吞了吞口水,看起來好痛。

  鳳隱抬起的眼眸之中映著燈光,一瞬間讓陸子犀有著那雙眼正閃閃發亮的錯覺,與接下來的一幕同樣讓他印象深刻。
  舉起手,以血為墨,鳳隱在面前畫了宛如符咒的圖騰,奇異的是那血紋居然停滯漂浮於半空中,把小陸子犀看得瞠目結舌。

  最後一筆長長拉下,勾起,鳳隱的小手在符紋上一點:「淨。」

  剎那間,血符猶如水面波紋般扭曲蕩漾,然後整個空間「嗡」地一聲,以血符紋為中心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瞬息之間擴散開來,陸子犀甚至覺得燈光閃動了下,快得像是自己眨了眼,然後血符紋就消失在空氣中了。

  相較於一臉癡呆的陸子犀,早就見識過的陸家爸爸顯然淡定得多:「這是什麼?」

  「平衡氣運用的淨符。」鳳隱回答,然後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坐了回去,抓回繃帶,笨拙的試圖重新卷上。

  「先別弄了,等一下爸爸幫你重新擦藥。」陸爸爸交代了聲,然後對傻住的陸子犀說:「子犀,像剛剛那樣你看清楚了嗎?這只是阿隱的其中一種能力。」

  陸子犀這才回神,愣愣的抬頭:「那是什麼?超能力?」一分鐘不到的時間,簡直顛覆了他還小小的世界觀。

  「爸爸也不是很懂,那是鳳家的繼承人才有的。」陸爸爸大掌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瓜,溫言道:「但是這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阿隱才會跟學校老師撒謊,請你也幫他保守秘密好嗎?」

  呆呆的點頭答應,陸子犀再度望向鳳隱的目光中卻多出了一股驚懼,無形的隔閡已經在小小的心靈中生根。
  鳳隱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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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17日 星期五

《冥冥》八、椅仔姑(7)



  騎車前往派出所的路上,陸子犀已經聽到庄內開始廣播協尋失蹤的女孩。
  對於宗教民俗的做法,當地人都十分信任,但同時也會進行正常的流程,大家心照不宣,私底下有種難以明言的默契,既矛盾而又和諧,這大概就是屬於台灣的特殊鄉土民情了。

  「啊?又不見孩子了?」派出所裡的警察們滿臉錯愕。
  這小地方純樸的很,警察們平時的工作除了處理一些喝酒鬧事、家庭糾紛之外就是廟會時維護秩序,居民有啥喬不攏的都會到廟裡解決,不太有什麼治安問題。
  但這幾個月是怎麼了?上次才有幼童誘拐案,這次又是兒童失蹤?庄頭也就這麼點大地方,厝邊頭尾都認識,會走丟個大活人也實在是古怪。
  沒想到這次還真的是怪事。
  聽了陸子犀的轉述,大夥兒也覺得這事情毛骨悚然了點,你說一個孩子看錯也罷、難道在場每個孩子都看錯?……那就有點弔詭了,陳家餅店的孫女又不是雙胞胎姊妹。

  派出所內一名年紀較長的警察對林景元說:「阿元啊!不然你跟著老師回去看你伯公有什麼需要,這邊我們處理就好。」

  「噢!好。」林景元應了聲,也沒問陸子犀的意思,拉著他就跑出來。
  「走吧!陸老師,看你能不能再立次大功。」

  「你想太多,不會有那麼剛好的事情……」
  陸子犀一聽,暗叫不好,怎麼就忘了這林景元的毛病,沒想到他居然還沒放棄探聽上回魁星醫院的事件,現在八成又想趁機刺探了,這傢伙的毅力跟好奇心可以關注到別的地方去嗎?唉!

  幸好兩人各騎一輛機車,大馬路上林景元也很難跟陸子犀並排說話,陸子犀當然也沒有等他的意思,裝做很著急的模樣,一路目不斜視的直接返回了餅店附近,在那裡聚集的人群這時候轉移陣地到了廟內,陸子犀停車後便快步小跑過去,讓林景元半句話都沒來得及開口,只能連忙跟上。

  此時那位林老先生已經換上了童乩的紅肚兜,雙手扶著木製神桌正搖頭晃腦。神案上整齊擺著女孩的衣物、香案,以及用毛筆書寫了姓名生辰等資料的紙張。
  老先生周邊聚集了不少人圍觀,陸子犀剛踏進廟門口就被人潮給擋住,跟在他後頭晚一步的林景元探頭瞧了眼:「哦!已經開始了嗎?」

  有人聞聲回頭,立刻認出他來:「阿元你來啦!」

  「現在怎樣了?」林景元問。

  「剛準備好而已,對了,阿元你阿母做的醬菜……」那人心不在焉的回了句,隨後便和林景元閒話家常了起來。

  陸子犀於是不再關注他們,轉身在人群之中試圖找到一個角度觀看林老先生,一方面是掛心阿玲,一方面也是感到好奇。

  因為小時候的一些遭遇,讓他一直對鳳隱、對鬼神之事敬而遠之,沒想到出社會之後又遇到不得不求助於鳳隱的魁星醫院事件,反而讓他打開了心門,重新審視這方面的事情。
  說起來,自己還欠哥哥一個道歉呢……雖然已經時隔了這麼多年,對方應該未曾放在心上過,他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

  記得那是自己小學時候的事了,八歲、還是九歲?那時候鳳隱有來他們家住過一學期,跟他一起上下學,好像是媽媽相當堅持,鳳家才終於肯放行,不過後來又因為種種因素,鳳隱只短暫停留了一個學期就回山上去了。

  他一直無法確定鳳隱究竟大自己多少歲數,只記得那時候鳳隱從外表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年紀,媽媽卻要他叫對方哥哥,讓他感覺很奇怪,加上除了微笑彷彿就沒有其它表情的臉、還有那雙不曉得在看哪裡的眼睛,可想而知,陸子犀小時候非常不喜歡鳳隱。
  而且,鳳隱非常的懂事聽話,讓原本是獨生子,平日在家調皮搗蛋、作威作福的自己顯得十分狼狽,連以為會站在自己這邊的爸爸,都時不時拿「你看阿隱的作業都已經寫完了」這類的話來教訓他。

  「他是我媽跟外面男人生的野種!」
  在當年還不流行「家暴」這名詞的年代,這句口不擇言的話差點讓陸子犀這個小屁孩被爸媽揍到送醫院;只不過最後進了醫院的,是慌張想要上前勸阻卻跌了個頭破血流,頭上還縫了兩針的大傻瓜鳳隱。
  因為全家都來到醫院所以也被抓來的他,在爸媽短暫離開時陪坐在病床邊,把水瓶拿起來遞給摸了老半天也摸不著的鳳隱。
  「你很笨耶!」他說。
  鳳隱只是回他一笑:「謝謝。」
  「煩死了,我最討厭你了。」他低下頭,嘟嚷著。
  「嗯,沒關係。」鳳隱仍然笑著。

  「沒關係你個大頭啦!」他惱怒的抓抓頭髮,惡狠狠的對對方說:「你都不會生氣是不是?」

  嘴角的笑容微微收斂了些,鳳隱歪一下頭,就像他平常側耳傾聽的動作,停頓了半秒,才說:「因為生氣好像不太好,所以我沒有特別去學。」

  長大之後回想起這句話會感到毛骨悚然,但小時候的他沒想太多,馬上回嘴:「蛤?生氣哪需要學啊?不高興的時候就會生氣了呀!」

  「我沒有覺得不高興呀?」鳳隱抱著水瓶說。
  「我罵你的時候你都不會不高興?」他不可思議的反問。
  「不會,是因為你討厭我嘛!」他雙眼全盲的哥哥一臉天真無邪。
  小陸子犀兩眼一瞪:「你是白癡嗎?」

  回想起來,當年的自己還真是個小渾球,跟現在那些令人頭疼的學生比起來實在不惶多讓。
  不過這些都還只是其次……

  回憶到這裡就中斷了,耳邊傳來一陣喧嘩,林老先生正拍擊著神桌開始朗唱起讓人不明白的詞句,腔調與他原本說話的方式完全迴異;旁邊有人神態恭敬的負責詢問、另外還有一人手持紙筆,專注認真的聆聽著,不時將字句抄寫下來。

  「寫在紙上的重點事項,等我伯公退乩後,會再跟神明確認一次。」林景元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小聲解釋。

  神明……陸子犀抬頭仰望了一眼大殿上的神位,這個地方的主神是屬於王爺信仰的一種,但他從沒來拜過,也未曾深入了解。
  庄內還有很多大大小小不同的廟,有些廟裡拜了不同主神、卻也有其它同樣的神明,但是居民的信仰和生活似乎都以這座大廟為主,對於這種劃分他不是很明白,反正都依從當地人的意思就好。

  那邊似乎已經做出主要的指示,老先生很快就退乩了,阿玲的爺爺趕緊奉上一杯水給出了滿身大汗的林老先生。
  負責抄記的人連忙捧著紙湊過去,與正擦汗喝水的林老先生低聲討論。

  「稍退咧、稍退咧!」
  好不容易才從人群中找到個空隙,但陸子犀還沒能看得上兩眼,就再次被驅趕著讓大殿中空出一片區塊。

  一人將紙張恭奉到石香爐前的桌面上壓好,端起筊杯,口中念念有詞的向神明進行確認,然後紅色筊杯拋向磨石子地板。
  一正一反。

  如此反覆,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一正一反,地方人稱「允杯」,象徵神明認可的意思。

  「王爺公怎樣指示?」阿玲的爺爺心急著問。

  林老先生拿起紙來,取出老花眼鏡戴上,邊看著邊對阿玲的爺爺說:「王爺公的意思是,你家阿玲有貴人相助,不用擔心,但是不可去找,她會自己安然回來;若是去找,事情可能就會有變化。」

  「不能去找?」
  這話引起了一番躁動,眾人議論紛紛、不知所措,此刻神明的指示居然與一般的做法產生了衝突?
  且不論該遵守哪方,重點是……找尋的行動應該已經展開了!




2017年2月8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6)



  這天雖然是周六不用上課,陸子犀等一干學校教職員還是被搞得雞飛狗跳,小孩子半夜溜出去玩不是什麼嚴重事,但一個孩子整晚沒回家找不到人那可真是問題大條了。
  在庄內各個同學家找了一輪也沒發現阿玲下落,陸子犀與田佳佳、以及聞訊趕來的劉主任聚集在阿玲家的餅店裡,眼前是昨晚溜出去的那幾個孩子,正焦慮不安的搓著手,臉色緊張害怕的看著在她們面前環手抱胸的劉主任。

  劉主任本身體型就偏向高大壯碩,還有點微微發福,對小孩子來說倒是很有震懾力。
  「一開始是誰帶頭玩這個的?」他板著臉問,所指當然是椅仔姑一事。

  女孩們互相看了看,低著頭小聲說:「……六年級的昭芳阿姊教我們的。」

  劉主任轉頭向陸子犀瞥一眼,陸子犀點了點頭。
  現在中高年級多是他在帶,對這個「昭芳」也算熟悉,抽菸喝酒、打架鬧事樣樣都幹過,說到底也不是多壞的心腸,但就是毫無是非判斷能力,別人一慫恿,就什麼瞎胡鬧的事都敢亂嘗試,不只是輔導室的常客,也經常出入派出所、甚至進過醫院,是女學生裡的頭痛人物之一。

  「後來為什麼剩下你們還繼續玩?」劉主任又問。

  「因為……」曾可愛小心翼翼的偷看了一下把頭別向旁邊、悶著臉的廖雪淇,然後才支吾著說:「後來變成雪淇比較會,昭芳阿姊她們不高興,就不來玩了。」

  「真正是……」「黑白來!」
  圍觀的老人家們聽了直搖頭,低聲嘟嚷,顯然都很了解這種遊戲的危險性,無奈很多孫兒輩們自認為自己所認知的世界更科學更「先進」,不信邪又講不聽。

  劉主任把問題帶入重點:「昨天晚上呢?你們幾個玩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後來誰跟阿玲一起回家?還是她自己一個人?」

  一連串的問題蜂擁而來,害怕自己問的事情被知道而傳出去的娜娜此時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啜泣起來,劉主任無奈的輕皺一下眉頭,正要開口緩頰,一直滿臉不屑的廖雪淇回頭出聲了。
  「沒什麼特別的,跟平常一樣,我們問完問題、把姑仔請回去以後就回家了。」她冷冷的說。

  「啊你們沒人跟阿玲作夥回來噢?」阿玲的爺爺心急的插嘴問。

  「有啊!」曾可愛心直口快的回答,然後頓了頓:「呃、就那個誰……」那天晚上一起玩的女孩都在場,她左右張望,似乎是想憶起那個名字。

  「沒有人跟阿玲一起啦!」廖雪淇淡漠的反駁一句,又別過頭去。

  「我、我也記得有……」娜娜抽著鼻子說。

  「欸!快點,你們到底誰跟她作夥走的?」曾可愛想不起來,但又覺得自己分明有印象,連忙詢問起同伴們。

  「就阿玲啊!」一夥人中最不起眼的那名微胖女孩說。

  「對了!就是阿玲……」被這個提示勾起了記憶,娜娜話說到一半,卻愣住了。
  「阿玲……跟阿玲一起……」她喃喃著說,然後呆滯的臉色漸漸轉為驚恐,摀著嘴巴,好像對自己所說出口的東西感到不敢置信。

  「蛤?我是說阿玲跟誰啦!」曾可愛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勁兒執拗的問。

  周圍的大人也都還摸不著頭緒,陸子犀已經渾身一陣冷顫,也許是向來都防備著那方面事情的緣故,他大概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一個人。
  「你們……是不是看到阿玲跟另一個阿玲一起走了?」他神色糾結的問。

  這句話彷彿投下了一顆震撼彈,把所有人炸得發懵,面面相覷許久,才緊張的低聲交流:「難道是『那個』?」「不會吧?」「阿玲被『壞眯仔』牽去了?」
  還有名老人馬上轉身向兒子喊:「這個嚴重了,阿榮,你去請林先生來!」

  娜娜與那個不起眼的胖女孩,好像這時候才了解到自己所目睹的是什麼,驚嚇得睜大了眼,急促的呼吸著,全身瑟瑟顫抖起來。

  眼見她們情況不對,陸子犀連忙拉了拉田佳佳的衣角暗示她上前安撫,但田老師顯然也被這不可思議的事給搞糊塗了,一時間居然沒領會過來陸子犀的意思,茫然不解的回看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來不及多說,個性比較纖細的娜娜已經先情緒失控,蹲下去抓著頭髮尖叫哭喊起來。
  讓她感到害怕的,不是因為看見了兩個阿玲這件事,而是自己當下居然絲毫沒有察覺不對,好像腦子意志被一股神祕的力量控制般、不是自己的了,使她懷疑起眼前的世界;如果眼前所見不是真實,那什麼才是呢?自己還能相信什麼呢?
  雖然小學低年級的孩子仍是懵懵懂懂的年紀,或許真的要描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但她已經能感受得到這種無來由的恐懼。

  「娜娜!」陸子犀一心急,也顧不得自己是男老師了,蹲下身去就想抱住女孩安撫,這種情況很危險,孩子隨時可能會心智崩潰。
  然而此時一隻蒼老的手掌卻快他一步伸來,在女孩的左右兩肩重重的各按了下。
  陸子犀在原地頓住,然後鼻間嗅到了一股清香,才發現那隻蒼老的手中還握著一炷香。

  「平安沒歹誌、平安沒歹誌!」那是一名禿頂的老人,面容沉靜淡漠卻很有威嚴,鎮定的手持線香在幾個女孩們的額頭點點畫畫、念念有詞,立刻就把她們給安定下來。

  尖叫聲停止,娜娜維持著剛才的動作,表情呆滯的動也不動,只有眼眶裡的淚珠依舊緩緩滑落。

  「到廟裡求一些符水來。」禿頂老人回身對後面的一個中年男人交代道。

  「林先生,你看這事情怎麼辦?」
  「我孫女給牽去了,要安怎卡好?」
  禿頂老人顯然深受信任,一見他出現,周遭人們以及阿玲的爺爺都紛紛上前,焦急的七嘴八舌詢問著。

  「不用這麼多人圍在這裡,讓孩子透透氣。」老人大手一揮,驅散人群,並對阿玲的爺爺說:「餅店陳仔,你去找一件阿玲穿過的衣服來。」

  此時主角已經不是他們這些老師,陸子犀被人群推擠到一邊,默默的從旁觀察。
  老人姓林,想來應該就是林景元的伯公不會錯,而且看樣子是有真材實料的專業人士,這次的事件,如果能在老先生的處理下平安落幕就好了。

  「林先生,我港款還是得要找警察幫忙一下,這邊就先拜託你了。」劉主任頂著碩大的身材穿越人群,靠近老人身邊說到。
  他話說得很有學問,既明白的告知自己會請警方協尋,卻也不否認這種民俗的做法。

  「安捏也好。」林先生點了點頭,又補了句:「不然你找景元講一聲。」提到了自己姪兒,大概是覺得這樣比較好說話。

  啊、這名老人家果然是林景元的伯公。
  陸子犀正想著,就聽劉主任挺起脖子、隔著人牆朝他高喊:「陸老師,你跟林景元比較熟,麻煩你走一趟吧!」
  忽然被點名,他錯愕的抬頭,才發現自己已經成為所有人目光的聚焦點。

  沒這回事呀!誰跟他熟了?
  ……這下可好,「跟林景元交情很好」這個標籤,現在全庄的人都知道了。
  陸子犀心中無奈的掩面嘆息。





2017年2月1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5)



  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呢?
  四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否有在前行,卻彷彿又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存在。

  得趕快回去才行……

  趕快回去……
  回去……
  回去……咦?

  回去哪裡呢?

  她呆立原地,一片茫然。

  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回哪裡?
  為什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啊……」她張開口,發出了聲音,卻像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是她該說些什麼?該對誰說?
  「啊……啊……嗚嗚嗚嗚……」張著嘴啞然許久,淚水奪眶而出,她如同初生嬰孩般無助的大聲號哭了起來。

  似乎是被她的啼哭聲所吸引,遠處隱隱約約的出現了一盞燈火,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在黑暗裡待久了產生幻覺,直到燈火以平穩的速度一步一步走進她因為淚水而模糊的眼界之中,才發現了燈火下的那個人。

  「迷路了嗎?」舉著長燈的少年溫柔對她微笑著問。

  她揉了揉眼睛,傻愣愣的看著對方一會,才遲疑的點點頭。

  「沒事的,來,眼淚擦一擦。」少年蹲下身與她面對面,長燈靠著肩膀,拿出一包面紙遞來,輕聲說:「告訴哥哥,你從哪裡來的?」

  她抽出一張面紙的同時,因為這個問題而定住了動作,充滿茫然的抬起臉。
  「我……我不知道。」

  「咦?」
  她的反應似乎也讓對方愣住了,少年摸著下巴仔細盯著她端詳半天。
  「奇怪……是被作祟嗎?還是驚嚇過度?」少年喃喃低語著。

  她用面紙把眼淚擦乾,然後惶惶不安的眨著眼與少年對視。
  「謝謝、嗯……那個……」

  「啊!」還沒等她把話說清楚,少年卻忽然像是察覺什麼似的轉過頭,往黑暗中的某一個方向望去。
  回過頭來,少年對她歉意的一笑:「對不起,今晚我好像有點忙,可以麻煩你先陪我一下嗎?」

  雙手緊抓著都快揉成團的面紙,她咬著唇點點頭。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要去何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眼前的這個人了。

  「手給我?」少年拄著長燈站了起來,朝她伸出手。

  把手交給了對方後,少年牽起她前行,並問:「你還記得關於自己的什麼事嗎?任何事都可以。」

  她努力回憶,腦子裡卻一點線索也沒有,只能垂頭喪氣的說:「什麼都不記得……」

  「嗯……沒關係,等一下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走在前方的少年語氣聽來輕鬆平淡,讓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聽起來這對於對方來說好像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也就是說,這個人應該可以幫助自己吧!

  周圍依舊是完全的漆黑,只有少年所持的長燈上那搖曳卻柔和的燈光,給了她一股安定的力量。
  行走之間,燈光有時照耀在衣服上,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裙子是條紋樣式的。
  啊、感覺很可愛,她覺得自己一定很喜歡這件洋裝。

  跟隨著少年不知走出了多遠,她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模糊的吵鬧聲,再近些,才聽清楚是個老婆婆正與誰爭執的樣子。

  「不要、我不要再走啦……」老婆婆口齒不清的嚷嚷著。

  她好奇的探頭看去,在少年漸漸接近的燈光中才看清拉著老婆婆的那團詭異生物,不由得掩住了嘴,嚇得往少年身後縮。說是生物,但看上去就像是一團被胡亂捲揉出來的雜草,斑駁泥濘,若不是在拖行移動的關係,根本就辨識不出那是團有意識的物體。
  只見少年上前一步,高舉起長燈,那東西轉了過來,泥草之間透出了幾道紅光,彷彿炯炯厲眼般瞪著少年。

  「退下,那個人不能讓你帶走。」

  她聽見少年冷冷的說,忍不住抬頭偷看著少年的側臉,原本一直掛著溫文微笑的表情現在看來有點冷酷嚴肅,但並不讓她感到害怕。
  那東西似乎很不甘心……雖然她也不曉得自己怎麼從一堆雜草中看出它不甘心的,不過還是緊張了一下,然後盯著那東西在長燈照耀下掙扎了片刻,最終緩緩後退、好像化開似的消融入黑暗之中。

  「唉呦、唉呦……走得我腳有夠疼。」一身務農打扮的老婆婆顯然意識不太清醒,絲毫沒察覺到自己的處境,哀哀叫著蹲坐下來,揉起自己的腿腳。

  「阿婆,你從哪裡來的?」少年上前問到,語調依舊溫柔。

  老婆婆目光渙散的抬頭面對少年,支吾了一下才說:「我噢……從後山坑仔路來的,我厝住在那裡啦!」

  「這樣啊……阿婆,你往那裡走,直直走就可以回去了。」老婆婆雖然沒講得很明確,少年卻像是已經清楚似的點了點頭,一揮長燈,指出了一條明路。

  是的,明路……
  躲在少年身後的她驚奇的睜大眼,看著黑暗如同濃霧散去,露出了一條山間產業道路,陳舊的路燈朦朧照亮著路面,是讓她感到熟悉的現實世界。
  看著老婆婆一邊道謝、一邊沿路搖搖晃晃著走去,她心中一動,鬆開了手,也想跟著老婆婆踏上歸途,卻被少年一把拉住。

  「不行噢!那裡不會通往你要去的地方。」

  回過頭,對上的是少年堅定的眼神,她迷惘而又惶恐的問:「那……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呢?」

  少年輕嘆一口氣:「你還是想不起來嗎?」

  失望的搖搖頭,她拉起自己的裙擺,低落的說:「只覺得我好像很喜歡這件裙子。」

  少年看了看她的洋裝裙,笑著說:「的確很好看。」然後撫著唇,沉思了起來。

  她猜測對方應該是在替自己想辦法,不敢打擾,捏著自己的裙子發呆。
  這件裙子是哪裡來的呢?一定是愛她的人買給她的吧!是家人?爸爸或媽媽……自己的爸爸媽媽是怎樣子的人,她怎麼能忘了這些?怎麼能忘了愛著她的人呢?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淚,一滴一滴的打在緊抓著洋裝裙的手背上。

  「別難過,我會幫你的。」蹲跪在她面前的少年,輕柔擦拭著她臉龐邊的淚珠。

  她抽了抽鼻子,啞著聲音問:「哥哥,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還有……這裡是什麼地方啊?為什麼到處黑漆漆的?」

  「我姓鳳,你叫我鳳哥哥就好。」少年微笑說到:「這個地方叫冥道,有點類似你生活的世界跟亡靈的世界之間的夾縫,你會覺得到處黑漆漆的,是因為你還是活著的人,所以看不到其他東西。」

  她聽得不是很懂,卻覺得心裡發毛,畏畏縮縮的看了看四周:「所以這裡……有鬼嗎?」

  少年安撫她:「不用怕,這裡是我管理的地方,它們傷害不到你。」

  「哥哥你好厲害啊!」她崇拜的說。

  「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罷了。」見她已經收起淚水,少年於是開口問:「你可以暫時閉上眼睛一下嗎?」

  她毫不懷疑的閉起雙眼:「像這樣嗎?」

  「等我一下……」

  她聽見少年這麼說到,然後冰涼的觸感從額頭上傳來。
  「哥哥你的手好涼啊……」她說。

  然後耳畔傳來了若有似無的歌謠唱唸聲。

  「椅仔姑、椅仔姐,請你姑仔來坐椅……」

  是誰在唱歌謠?
  是誰在拍手?
  是誰圍著她?

  是誰拉起了她……?

  「我是阿玲,你是誰?」

  「我?」銀鈴般的笑聲咯咯響。
  「我也是阿玲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