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6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2)



  「陸老師!等等等……等我一下!」

  正忙著要趕去學校和田佳佳會合,陸子犀才跨上機車,本該去另一頭牽車的林景元卻隨即滿頭大汗的飛奔過來。
  「還好還好、趕上了。」他撐著腿喘氣,然後苦笑著說:「我那破車又熄火了,麻煩你載我一程吧!」

  「不能借一台嗎?」
  轉過頭,陸子犀相信自己的臉上現在一定清晰的寫著「嫌棄」兩個大字,偏偏林景元眼睛大概是去糊到蛤仔肉,完全視而不見。

  「也沒多遠,謝謝啦!」林景元傻笑著,自顧自的就跨坐了上來。

  臉皮能厚成這樣也沒誰了,陸子犀無奈,回身轉動車鑰匙。
  說到底,林景元這人還是不錯的,率真質樸、還很自來熟,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會接納他,但是因為那股對未知事物的強大好奇心,陸子犀理智上怎麼樣就是不想與之親近。
  好奇心可不只會害死一隻貓而已。

  「對了,我回去跟我阿母問過以後,你知道嗎?原來隔壁庄就有間廟是因為椅仔姑才建起來的。」路上,林景元在他耳邊說到。

  庄內老人多,機車不能騎得太快,因此陸子犀還有餘裕微微側過頭:「建廟?」

  「那是我阿母小時候那個年代的事了……」見他表現出興趣,林景元興奮的侃侃而談。

  現在流行筆仙、碟仙多是由於港劇影響,在那個年代,女孩子們還是盛行上元節玩椅仔姑,其實類似的遊戲也有很多種,男孩會玩跳青蛙公或四腳神、掃帚神、扁擔公等等,不外乎都是請過路神靈來占卜問事,只是椅仔姑因為背後的傳說以及專屬於未婚少女的神秘感所以更廣為人知。
  傳聞椅仔姑是一名被嫂嫂虐待致死的三歲小女孩,因為死時仍坐在小竹椅上,所以請乩時以小椅子作為媒介。林景元說他也自己查了網路,有種說法是「觀椅仔姑」很可能由「觀落陰」的民俗轉變而來,椅仔姑、觀三姑,這種扶乩問事很可能是源起於廁神紫姑的古老信仰,隨著數百年的流傳演變而成了如今的各種模樣。

  居然還自己去查資料了,該說這人當警察真閒呢還是有求知精神。陸子犀忍不住在心裡吐槽,林景元這好奇心也真夠旺盛了。
  瞧他幾乎要開始暢談自己對民俗信仰演變的心得,陸子犀連忙把脫軌的話題給拉回來:「你還沒說建廟是怎麼回事。」

  「噢!對對……」也發覺自己開始扯遠的林景元傻笑了下,說:「雖然大家都說椅仔姑是那個三歲女童,可是被請來的有時候不一定是椅仔姑……」
  比如隔壁庄那間廟裡所供奉的神明,就是路過時被玩椅仔姑的孩子請來的,依附在女孩身上,表明希望能在此地建廟受祀,當地仕紳於是就蓋了座小廟供奉祂,沒想到果真靈驗,香火漸漸鼎盛起來。後來一次颱風大水,小廟受損嚴重,當地人便遷地重新籌措資金建起大廟。
  「遷廟也才二、三十年前的事吧!那座廟到現在都還沒完全好,你有時間可以去看看,有些牆面還是空白的。」

  也就是說,請來的是心懷善意的神靈便罷,如果是惡意的……
  陸子犀皺皺眉頭,他實在想不透這種「遊戲」怎麼會被流傳下來,不過想想自己小時候,班上同學也流行玩過筆仙,大概就像沒事跑去鬼屋探險一樣,或許人類生性裡就是有這種追求刺激的作死衝動吧?
  啊!要說起來自己也幹過這種蠢事,不就還真遇上了哥哥嘛!

  在陸子犀哭笑不得的感慨中,他們很快經過了不久前田佳佳發現女孩的那片野林投叢,校園近在眼前。

  十幾分鐘以前,田佳佳就是在這裡放下剛結束通話的手機。

  「沒事了,我們先去學校裡等著,等一下林……林叔叔和陸老師會來載我們。」她對身旁的小女孩微微一笑。
  方才她本來想打給陸子犀,但手機裡卻傳來對方正在通話中的提示音,於是改撥給林景元,林景元立刻表明會和陸子犀一起過來接她們。身旁的女孩茫然失神,似乎有點驚嚇過度,但不要緊,人平安找回來最重要。

  天上的雲層越來越沉,不久便飄起了毛毛雨絲,這個地方冬天很少下雨,不過這幾年氣候變遷,什麼怪天氣也變得不奇怪了。
  田佳佳拉著女孩進入校園,到教室走廊下避雨,走廊上擺了幾張汰舊的課桌椅,她們就在那裡坐下來;找到學生了,放下了心中那塊大石頭,田佳佳望著飄雨的靜謐操場,心情輕鬆,覺得這樣也別有一番風情。

  「阿玲,告訴老師,你怎麼跑進去樹叢裡面的?」她摟著女孩問,希望這種親暱能多給女孩幾分安心。

  「不記得了……」女孩恍惚似的說。

  這種時候該怎麼辦好呢?田佳佳有點苦惱,但不敢表現出來。以前念過的什麼教育心理學,這時候完全派不上用場,腦海裡千頭萬緒之後只剩一片空白,她根本想不起來半點內容。
  「你昨天晚上沒回家,爺爺很擔心你呢!」她對女孩說。

  「爺爺……」女孩喃喃的複念,目光依然空洞。

  這孩子的狀況好像挺嚴重的,田佳佳擔憂的想,她之前檢視過女孩周身,除了手腳稍微被林投葉的尖刺刮到,好像也沒什麼傷痕,衣著也很完整。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他學生所看到的另一個阿玲又是誰?難道真的是中邪嗎?
  這麼一想,細雨當中的無人校園似乎就讓人有點毛骨悚然了起來,田佳佳閉上眼睛在心裡禱唸著佛號,彷彿這樣可以心安一些。
  都是心理作用,沒事的、沒事的,陸老師和林景元一會就到了。她告訴自己。

  砰……咚咚……

  空蕩蕩的走廊那端突然傳來聲響,差點把田佳佳給嚇得跳了起來,轉頭一看,原來是一顆籃球滾了過來,隨之出現的,是一道灰僕僕的小小身影。

  「咦?田老師,你怎麼在這裡?」潘阿弘從轉角處小跑出來,撿起籃球,看到田佳佳也愣了一下,走上前來。

  原來是學生,田佳佳鬆口氣,問:「阿弘,你一個人?」

  「嗯,我來練灌籃。」阿弘雙手舉起籃球,做了個自認為很帥氣的投籃動作,體育課下禮拜要驗收進球數,他不想輸了面子,於是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來學校練習。
  「田老師,那是誰啊?」說完,他好奇的往田佳佳身後瞧。

  「是阿玲呀!」田佳佳有點意外,這個地方因為少子化、加上人口流失嚴重,學校人數相當少,潘弘照道理應該認得學校裡每個同學才對;她以為是自己擋住了視線,於是稍稍讓開了些。

  阿弘手裡轉著籃球,漫不經心、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隨口回應:「蛤?可是阿玲是短頭髮捏!也沒那麼白呀?」

  「咦?」田佳佳聞言一愣,腦子突然懵了。

  對呀!為什麼她會認為那是阿玲呢?被潘弘這麼一說,田佳佳才想起來……
  她好像……根本沒有看清楚女孩的臉蛋過。

  背脊一陣顫慄的寒意,她僵著脖子想扭過身去瞧仔細,卻聽見身後的女孩拍起了手、口中唸唱了起來。

  「嘻嘻嘻……椅仔姑、椅仔姐,請你姑仔來坐椅,坐椅定,坐椅正,若有正,水桶頭上來作聖……」

  她不是阿玲,她是誰?
  田佳佳臉色蒼白,不敢繼續回頭,因為害怕自己將會看到的,是不屬於人世間的東西……

  前面的潘阿弘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長髮白皙的小女孩雖然低著頭看不清楚臉,卻能見到嘴角的詭異笑容,拍著小手、高唱著奇怪歌謠。
  「欸!你幹嘛呀?」察覺田老師表情異狀,阿弘大聲的對那個女孩喊到。

  但女孩只是越唱越快、越唱越大聲:「……姑仔神若到,請你叩三下水桶來顯聖!」

  叩!叩!叩!

  走廊邊洗手台旁倒扣著的塑膠水桶,在毫無外力的情況下,驟然響起了三聲巨響。

  「靠北!又來了噢……」阿弘目瞪口呆,籃球從手中滑落。

  表皮幾乎被磨得光滑的陳舊籃球,轂溜溜地滾出老遠,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2017年3月19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1)



  好不容易從最後那名女學生的家裡走出來,踩著借來的自行車,田佳佳滿是疲憊的嘆了一口長氣,讓她感到疲累的倒不是體能方面,而是耗費的心力。
  每送一個孩子回到家,她就不得不跟擔憂的家長們費盡唇舌解釋一番,回應他們的反覆詢問關切,拖到連午飯都沒吃;雖然有家長熱情的想款待她在家裡吃頓飯,但田佳佳可不敢接受,指不定飯桌上的話題很快就會從阿玲失蹤的事轉移到她的身家調查、戀愛對象上了。

  過了午後的天空飄來了幾片陰雲,沉甸甸的像是要下雨,田佳佳有氣無力的望了一眼天空,心想這樣也好,天氣總會涼點,今年的冬天實在太不像冬天。
  她現在打算返回廟口,剛剛跟陸老師通過電話,聽說他跟林景元都還在那裡,而且也還沒吃午飯,便說好了等田佳佳過去後三個人一起吃。

  雖然庄頭沒多大,但因為對庄內的蜿蜒曲折的小路還不太熟,所以她沿著外圍的省道邊騎,經過學校再繞到庄頭另一側可以直接抵達廟口的巷子。

  應該要像陸老師一樣去買一輛二手機車會比較方便,或者……
  田佳佳忍不住想起清晨時坐在陸子犀機車後座一起去到阿玲家的那段路,握著自行車把的手緊了緊,心口不由得快了幾拍。
  哎呀!八字都還沒一撇呢!自己在想什麼,太羞恥了。

  此刻她正從小學對面騎過去,旁邊是一大片野林投叢,沒人打理的長葉子密密麻麻的糾結在一塊,還卡了不少塵土和垃圾,在這樣陰雲天裡更顯得黯淡幽森。
  不過田佳佳沒怎麼在意,這片野林投從學校裡天天能望見,她早就習慣了。

  「嗚……嗚嗚……」

  就在這時候,低細的哭聲引起了田佳佳的注意,自行車發出尖銳的刺耳聲後,她停了下來,皺起眉頭,側耳仔細傾聽。
  如果是平日的話,她大概早就當成風聲忽略掉了,但是偏偏是這時候……

  「嗚嗚……」

  靜下來細聽一會,果真有細小的哭泣聲從林投叢內傳來。
  田佳佳心裡大吃一驚,趕緊架好自行車,跑到林投叢邊大喊:「誰在那裡?阿玲、阿玲是你嗎?」

  哭泣聲持續著,卻沒有回應她,田佳佳於是在路邊蹲下身尋找著聲音來源。
  林投樹的葉子又粗又長,邊緣還長滿尖刺,上方向陽處雖然是青綠的,但枯垂下來的部分則是褐灰色,和盤根錯節的扭曲樹幹交纏在一起,看起來實在不是很親人的一種植物。
  瞇著眼找了老半天,田佳佳才終於發現了樹叢深處的模糊身影,蹲坐在地的小女孩把臉埋在雙手和膝蓋裡,不住啜泣著。

  「阿玲!阿玲我是田老師啊!」她忙向那個小小身影呼喊。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臉:「……田老師?」

  「對啊!你沒事吧?」總算找到孩子了!田佳佳面露喜色,想再靠近些,卻被林投葉給刺疼:「唉呦……阿玲,你怎麼跑到裡面去的?出來吧!」

  「田老師,我好怕。」女孩模糊的聲音說。

  「沒事了,老師在這裡,你先出來,我帶你回家……」田佳佳一邊安撫她,一邊掏出了手機想撥給陸子犀。

  於此同時的陸子犀,仍在廟殿之中觀看著林老先生等人的問事,已經完全成了耐力戰。

  廟裡的人潮不再,只剩下幾名耆老、協助的壯丁和阿玲的爺爺,這個時間當地人多在午休,廟口前的早市攤販也都已撤攤散去,倒是清淨了不少。
  天氣轉陰之後風涼了些,陸子犀於是移動到廟門口邊透氣,廟殿裡的氣氛讓人感到異常沉重。
  不過這也當然,畢竟就算從科學角度而言,擲筊那麼多次都還沒有個「允杯」,這機率也實在太不合邏輯了。

  眾人低聲議論紛紛,林老先生臉色也明顯帶上疲態,便有人提議要先歇一歇,畢竟這樣對老人家而言實在太吃力了。
  「再問這回,沒結果就先休息。」林老先生看了看阿玲的爺爺,眼神交流之中,兩名老人似乎取得了共識。

  陸子犀一聽也鬆了口氣,這向神明問事完全就跟實驗研究一樣,是種不斷來回反覆、枯燥乏味的持久耐力戰。
  想想田佳佳再慢也差不多該到了,他轉頭向外張望,口袋裡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把他自己給嚇一跳,音樂在肅穆的廟殿內顯得特別突兀,他歉意的向注目過來的眾人點頭致歉,然後一面接起來、一面抬腳跨過門坎往外走去。

  清脆的擲茭聲在他背後落下。

  林老先生睜圓了眼。

  「允杯!」
  原本疲乏的眾人精神大振,紛紛圍上前去,林老先生卻是呆然半晌,彷彿感應到了什麼意念一般,瞬間挺直背脊,回頭望向廟門口,目光越過關切的人們,盯住了那名正背對他們接聽手機的青年。

  「喂?哪位?」陸子犀手機上顯示的是他不認識的號碼。

  「陸子犀,我是墨痕,鳳隱的護法,你還記得我嗎?」那方傳來爽朗的聲音。

  陸子犀腦海裡馬上浮現出那名特別英俊帥氣的傢伙,說實在,想忘也不容易。
  「記得,怎麼了?哥哥有什麼事?」他一瞬間還有點緊張,但覺得墨痕的聲音聽起來輕鬆自然,應該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他很好,別擔心。」墨痕想來也怕他誤會,忙解釋一句,然後才又說:「他託我問你,你那間學校是不是有走失一個學生?」

  陸子犀大感震驚,急忙說:「對!一個女孩!他怎麼知道的?」

  「他大概是在冥道裡遇見吧?我其實也還不太清楚……對了,你能形容下那個女孩子嗎?我們好確認看看。」墨痕說。

  陸子犀立刻把阿玲的模樣和昨晚的穿著詳細說明一番。

  「好,我跟阿隱連繫下,你先安心等著。」

  「啊……」陸子犀還來不及再開口,墨痕便結束了通話,他只好無奈的放下手機。
  本想跟墨痕提起椅仔姑的事情,不過對方行事真是有夠風馳電掣,想了想,陸子犀決定等他再次連絡自己、確定阿玲是在鳳隱那裡的話再說。

  「陸老師!」

  才方收起手機,就看到林景元從廟口前一戶冷飲店裡竄了出來,高舉著手機,興奮的朝他揮手。
  「找到啦!找到啦!」

  「蛤?」陸子犀發愣。

  林景元一下衝到他面前,順便同時往廟內高喊:「田老師說她找到阿玲了!」

  「什麼?」

  「真正欸?」
  「在哪裡找到的?」
  「人甘有安怎?」
  廟殿裡的人一下都衝了出來,七嘴八舌的追問林景元。

  被擠到後頭去的陸子犀卻是一頭霧水。
  這是……怎麼回事?阿玲難道不是在哥哥那裡?

  正傻懵著,背後突然有人輕拍了拍他,陸子犀回頭一瞧,居然是林老先生。

  林老先生上下打量他,語氣親切的問:「少年仔,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陸子犀,阿玲他學校的老師。」

  「你是咱阿元的朋友?」

  「呃……算認識一段時間。」陸子犀含糊的回應,看來之前魁星醫院的事件並非人盡皆知。

  「呵呵。」林老先生笑了笑,對他招手:「陸老師,你跟我來一下。」

  陸子犀不明所以跟著林老先生來到旁殿,那裡像是客廳般圍了些陳舊桌椅,是平日廟方工作人員或當地人士泡茶交流的場所。林老先生彎下腰,從茶几下拖出了一個麻布袋,看似頗有重量,陸子犀馬上主動幫忙,把袋子給拎到桌面上。

  打開一看,麻布袋裡裝著的是黑豆、白米、粗鹽三種混合,林老先生捲起袖子,伸進去徒手攪拌了一下,並且對他解釋:「這個叫做『三寶』,是王爺公吩咐準備,用來驅邪除煞的東西。」
  說完,他從桌上一個舊餅乾盒裡取了個紅布做的小束口袋,抓了一把裝入,束起繫好,遞給了陸子犀。

  「給我?」陸子犀恭敬的雙手接下,卻是一臉迷惑。

  「你放在身上保平安。」林老先生和藹的說。

  「呃?……謝謝。」遲疑了片刻,陸子犀彬彬有禮的回謝,慎重的收入口袋。

  「陸老師!」
  林景元遠遠的在呼喚他:「跟我一起去接田老師和阿玲嗎?」

  「噢……好、就來!」
  對林老先生點頭致意,陸子犀轉身向外跑去。

  林老先生望著他的背影,意味深長的瞇起了眼,拉出深刻的魚尾紋。
  「王爺公保庇……」









2017年3月12日 星期日

《冥冥》八、椅仔姑(10)



  望著少年,已經年滿十八歲的陸子犀有點發懵:「你是鳳隱……哥哥?」
  雖然他應該沒認錯,可是眼前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歲上下,這讓他有點疑慮。

  「是我。」少年笑著點點頭,說:「情況有點驚險,我就把你拉過來了。」

  「拉過來……這裡是?」陸子犀這才想起自己所身處的異境,忍不住向四周張望,除了沒有他的朋友之外,好像一切都沒什麼異狀,路還是路、山林仍是山林、都市裡的夜景也依舊閃爍著明亮的光輝。
  「等等,我記得剛才分明看到你在馬路對面,怎麼一下子跑來我身後了?」他扶著額頭問,只覺得腦子裡一團糨糊。

  鳳隱想了想,解釋道:「通俗點說,這裡是你剛剛所在時間點之後三個小時左右的同一處地方,你方才看到的是三小時前的我。」

  「啥?」陸子犀兩眼發直,好一會才消化了其中的意思。
  所以他這是……穿越時空了?

  「我來到這裡也是為了此事,這個地方的山路因為常有車禍意外,從前不知哪位高手設置了陣法,引動時空變化用來警醒行車者,不過時日太久、疏欠維護,陣法吸引來一些不好的東西,搞出事情,因此有人找我來處理。」鳳隱淡淡的說著,臉上掛著的是陸子犀從小就見慣了的笑容。

  「呃、原來這裡的鬼故事是這樣來的?」
  小時候還不太懂,不過近十年來陸子犀多少也從父母的話語中稍微了解到鳳隱的身分與能力,此刻雖然還是充滿了不真實感,但倒不至於難以接受。
  「那我現在要怎麼回去?能回去吧?」他擔心的還是比較現實的問題。

  「我得先處理好這個時間點的異常,這樣送你回去才不會出問題。」鳳隱彷彿雙眼能視物般的回頭看了眼涼亭的方向,同時說:「反正難得見面,你先陪我稍微走走吧!」

  「唔……」陸子犀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隔了半秒才從鳳隱的毫無反應察覺到對方仍是雙眼全盲,連忙補了個「好。」字。

  「陣法在涼亭下面。」
  鳳隱說著,從身上斜背的帆布包裡取出了盲杖,碰碰磕磕的往涼亭上走去,陸子犀見狀,趕緊上前幫忙扶著他。
  「我記得你今年應該是高中畢業了?」很自然的接受了他的協助後,鳳隱開口問到。

  「對,剛考完大考,跟朋友騎車出來玩玩。」
  兩人這麼久沒見,陸子犀說實在也不曉得該聊些什麼,只好順著他的話答。

  「你會騎車了啊!」鳳隱似乎是十分驚訝又欣羨的說。

  「滿十八歲就跟風去考駕照了。」扶著鳳隱慢慢走上石階梯,陸子犀想到對方眼睛看不見,當然不可能騎車,而且恐怕也很少下山,心裡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泛堵。
  「你……你還是都在幫鳳家做這些工作?」

  鳳隱聞言,略微停下腳步,側過臉來,帶上了幾分認真的說:「子犀你好像有點誤解了。」

  「嗯?」陸子犀滿臉錯愕,鳳隱罕見的謹慎讓他有點緊張。

  「我不是應鳳家的要求在做這些,而是依自己的意願走上這條路。」話說得有些嚴肅,但鳳隱卻揚起和煦的微笑:「準確一點說,是這份天職傳承的機會到了我手上,而我選擇接受它。」

  「可是……媽很不喜歡你做這種……」陸子犀垂下眼,低聲道。
  老實說,他總是很討厭媽媽提起鳳隱的事,除了媽媽會變得非常情緒化之外,或多或少是他自己有點忌妒的心理,覺得媽媽永遠偏愛鳳隱多一點。
  可是也因為媽媽的影響,陸子犀一直以為鳳隱是身不由己、沒有選擇餘地的被推上那個位置,但現在聽起來……好像不是那樣?

  「媽媽她……」鳳隱苦笑:「她一直反對我接手守道人之位。」

  「守道人?」陸子犀好奇的問。

  「冥道的守道人,這是我的身分。」鳳隱重新邁開步伐,邊走邊向他簡單解釋了一番,關於冥道、關於自己。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陸子犀才真正認知到這個世界真實的樣貌並不如大多數人所見的那樣,鳳隱也不是真的眼盲,而是他所看到的世界跟普通人不是同一個。
  神與鬼,靈魂與妖邪,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他們感受不到;就如同超越人類雙眼可接收的光譜、超越人耳可接收的音頻……他們平時所接收到、所生存的世界範圍,其實是那麼地狹隘有限。

  「……子犀?」說著說著,發現陸子犀沒有回應的鳳隱,微微歪頭探問。

  「啊、我在。」陸子犀回過神出聲:「只是有點震驚。」

  「感覺震驚是正常的,你的接受度已經比一般人好了。」鳳隱笑到。

  陸子犀嘆口氣:「好歹小時候被你嚇過一次了,搞得我都有點懷疑人生,連朋友找我去拜拜都不知道要祈求什麼才對。」

  摸索著在涼亭石椅上坐下來,鳳隱溫和的笑著說:「祈求你心之所願就好,我不能肯定的告訴你那些神明存在與否,但是天地之間確實有股能量是能夠回應你們的祈願的。」

  仔細咀嚼了一下鳳隱的語意,陸子犀搖搖頭:「我不確定我能相信……為什麼有些人能得償所願、有些人卻求而不得?難道神明是看心情喜好嗎?或者你說的那種能量,它們的回應是隨機掉落的嗎?」

  「不是那樣的。」鳳隱向著空中伸出手,平靜的說:「比如像自然界中的風或雲,來來去去、忽聚忽散,你能控制它們嗎?它們能控制自己嗎?然而就算如此無常,它們卻也遵循著某些定律,所謂神明……那種能量也是類似的道理。」

  陸子犀聽得雲裡霧裡,但懵懂中又似乎有幾分體悟。
  接下來鳳隱又交待他要帶好自己給的那枚香火袋,然後在他面前解去手掌上的繃帶,小刀劃過看起來才結痂不久的傷口,鮮血在滴落地面之前就飄浮了起來。
  從鳳隱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痛楚或懼意,只有近乎神聖般的嚴謹,沾著血的手指在空中揮舞,劃下一道道匪夷所思的字符,而他在旁邊茫然的觀望著;眼前光景如此異於日常,他卻絲毫也不覺得奇怪,因為鳳隱的舉止是那麼樣信手拈來,讓一切都彷彿理所當然。

  「好,這個點差不多了。」纏回繃帶,鳳隱轉過身:「該送你回去了。」

  「咦?」這麼快嗎?可是,他還有話想對鳳隱說……

  「怎麼了嗎?」察覺他語氣中的些許遲疑,鳳隱疑惑的問。

  張了張嘴,心裡真正的想法卻卡在喉嚨間,怎麼也出不來,陸子犀最後吐出來的只有:「沒、沒什麼,接下來該怎麼做?」

  「接下來就回到原地。」

  他們一起走下涼亭,分明看不見的鳳隱準確地從背後推著他回到方才自己被拉了一把的地方,在對方採取下一步動作前,陸子犀急忙開口:「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鳳隱居然噗哧一笑:「會呀!三個小時前,是你先叫住我的,記住了!」

  還沒想明白鳳隱所說的意思,嗡地一陣耳鳴瞬間打散了他的意識,眨眼,回過神來的同時,面前一輛重型機車幾乎擦身呼嘯而過,還揚起騎士對他的臭罵聲。

  「淦拎樑不要性命噢!」

  他沒精神對騎士的怒罵生氣,而是愣愣的呆立著,直到朋友奔過來查看他。
  「六子!你沒受傷吧?」
  「差點撞到耶!」

  「我沒事。」深吸了兩口氣,平復心跳,陸子犀對他同行的友人說:「抱歉等我一下,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在朋友們好奇的目光中,他重新越過馬路,跑向那名沿著山溝邊緣往下走的少年。
  「請等一下……鳳隱哥哥!」

  少年聞聲止住腳步,詫異的回頭:「誰?」

  他來到對方面前停下,感到莫名趣味的笑了開來:「是我,陸子犀……好久不見了,哥哥。」




2017年3月1日 星期三

《冥冥》八、椅仔姑(9)



  不久的期末考後鳳隱就返回山上,結束了在他們家短暫的一個學期,而他在那之後將近有十年都沒再見過鳳隱,直到考完大學的那個暑假……

  擲筊聲清脆的打在磨石子地板上,拉回了沉浸在回憶中的陸子犀。

  廟殿裡的老人們又開始向神明問事,這過程其實就是不斷提出問題、然後擲筊確認,對旁觀者而言非常孤燥乏味,但他實在很想知道結果,所以耐著性子靠在石柱邊靜靜的等待。
  說起來這也有點像科學研究,首先提出假設,然後每個假設都下去實驗確認,錯了、就改換其它路線,對了、就循著這方向繼續下去,最後得出一個完整結論。
  不同的領域,相似的模式;這樣一想,還真是挺讓人玩味的。

  林景元又被其他鄉親拉去聊天了,劉主任聽說是跟著庄內自發組成的搜尋隊出去找阿玲,田佳佳則是在安撫剩下那幾個女孩、並且把她們護送回家,同時還要跟家長說明狀況。
  阿玲的大伯也去參與搜尋了,只剩爺爺還留在廟裡,老人家反正也沒那種體力四處奔波,或許在這裡能讓他尋求到精神寄託,覺得自己也有幫上忙吧?
  先前被支開去找林景元的他,反倒成了無所事事的一個。

  擲筊問事仍在持續著,他仰頭觀察起廟宇內繁美而古樸的藻井,以及早已被香火薰黑的雕樑。
  讓他不由得想起考完大學後的暑假,那個再次與鳳隱碰面的事件。

  剛剛結束大考,他和朋友們一解脫就開始四處瘋狂玩樂,體諒他們先前的壓力需要抒發,家長們多半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他們不幹什麼太出格的事就好。
  一次夜唱時,有人提議騎車到某段有許多靈異傳聞的山路試膽,剛取得駕照不久的年輕心思蠢蠢欲動,他雖然向來都對鬼神之事敬而遠之,但覺得不好潑大家冷水,便也隨著瞎起鬨。
  後來其中一個比較謹慎的朋友說,既然要去那種地方,就先到廟裡求個平安也好,於是他們隔天就跑到了台北某個香火鼎盛的廟宇,半是玩鬧、半是求心安的參拜了他根本不認識的神明。
  手裡持著線香,仰頭望著在香煙裊裊中、距離彷彿相當遙遠的神像,陸子犀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只好望著薰黑的雕樑發愣。
  他竟然不知道該祈求什麼。

  這個時候他才體認到,小時候那個有些陌生、有點神奇的異父哥哥,已經在自己心裡埋下了多深的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像鳳隱那樣的人存在,那麼所謂「神明」究竟是什麼呢?又能夠保佑他們什麼呢?

  「六子,你不拿個平安符嗎?那邊的阿姨說這防水的,可以掛車上。」
  陸在國字裡是數字六的大寫,所以當時的朋友們都這麼叫他。

  「……不了,我自己有個。」陸子犀搖頭,想起媽媽交代給他的一枚手製香火袋,他一直夾在錢包裡。
  香火袋不大,比半張名片還小,用紅布所縫製,外面沒有任何圖樣印字。他不知道香火袋的來歷、也不曉得是哪方神聖的香火,但還是乖乖貼身攜帶著。
  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是媽媽慎重交給他的,上頭含著媽媽祈願他平安的心意。

  夏天夜晚的山風十分涼爽,因為對路況不熟,他們一夥人沒有騎很快,嘻嘻哈哈像是尋常的夜遊,遇到有漂亮夜景的地方就停下來拍照閒聊看風景;這個地方可以很清楚的俯瞰台北市區夜景,除了有靈異傳聞之外,其實也算是知名的夜景勝地。
  山路蜿蜒曲折,每個轉彎處都有一座仿古涼亭,也不知道誰會上到那種地方乘涼,在冷清的山林夜晚中倒是有幾分說不出的怪異感。

  「靠!垃圾桶都滿了啦!」他們在其中一處涼亭下停車想扔個飲料瓶,卻哭笑不得的看著爆滿溢出的垃圾桶。
  朋友笑罵著,一邊遠遠的把空瓶投擲到垃圾堆上,發出了一聲脆響的同時吹了聲口哨。

  此時,陸子犀瞥見涼亭上一個人影站了起來,黑暗中看不清模樣,但依稀是個少年,似乎是被他們喧鬧大笑和丟擲垃圾的聲響給驚擾。
  這時間怎麼會有人在涼亭上?還是個……孩子?
  匆匆一瞥,陸子犀並沒有放在心上,隨即跟著朋友一起離開了那裡。

  繼續拐了幾個彎,涼亭又一次出現在眼前,因為這段山路好幾個拐彎處都有涼亭,他原本不以為意,卻在再度拐彎時,鬼使神差的往垃圾堆裡瞄了一眼。
  然後看到了他朋友扔出的那個空瓶。

  「六子,你幹嘛?」見他猛然停車,後座讓他載著的朋友奇怪的問。
  同行的另外兩台機車也停了下來,好奇的轉頭看向他,玩笑著喊:「六子你是要尿尿噢?」

  陸子犀心底卻毛了起來。
  他那朋友有個怪癖,喝瓶裝飲料的時候喜歡摳掉瓶身外的塑膠膜,而現在,那個被摳掉了外皮的飲料瓶正靜靜躺在剛才被扔上去的地方。

  鬼打牆?陸子犀嚥了嚥口水,回身問:「……你們不覺得,我們剛剛已經騎過這裡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朋友們似乎也發現不對勁了,眼神飄忽著四下觀望,強打起笑容著說:「錯、錯覺吧?」
  「淦!那個是不是我丟的瓶子?」
  「不是吧?」
  「六子你別嚇人啊!」

  再仔細觀察了一下,陸子犀越看越覺得這就是剛才同一座涼亭,只是少了那個在涼亭裡的少年……他人呢?
  說也奇怪,即使是這麼詭異的現實擺在眼前,陸子犀心中竟也沒有絲毫驚慌失措,冷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目光一轉,才發現了那名少年此時正在道路的另一側,沿著山溝的邊緣往下走。
  陸子犀莫名安心了些許,好歹不是所有事物都一模一樣絲毫沒變化,說不定真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這名少年的惡作劇?也許是不高興被剛剛的吵鬧所打擾,所以把他們扔了瓶子拿到這裡來放……之類的。

  人們在遭遇超乎認知的事情時,總會試圖合理化一切,無論那是多麼的說不過去。

  把機車停放好,正想把自己的「推論」告訴幾個議論紛紛的朋友,卻注意到少年雙手的手掌上都纏著繃帶,他愣了愣神,緊接著心頭猛地一震。
  「欸!」
  突然改變了主意,陸子犀急切的穿越馬路往那名少年奔去,想要喚住對方。

  會是他嗎?會是他嗎?有這麼巧的事?

  「六子!看路!」

  心慌意亂之下,他沒有留意到周遭路況,等到身後朋友的驚呼聲響起時,才發現一輛重型機車正飛快的朝自己疾駛而來!

  「小心!」

  雖然看見了車、身體卻來不及反應,就在他以為自己要閃躲不過的時候,身後一股力道傳來,揪住他的牛仔褲腰使勁的往後一扯。

  「啊……」
  踉蹌倒退兩步,回過神,自己沒事,哪裡都沒吃疼。陸子犀眨眨眼,滿臉錯愕,然後又揉一揉雙眼。
  這、這是怎麼回事?
  山路上哪來的重型機車?連個車影子都沒有。一片弔詭的寧靜,他回頭張望,朋友們也全都不見了!

  還是原來的道路、原來的涼亭、原來的垃圾堆,但是夏夜星空之下,只剩他……以及從後方拉了他一把的少年……這傢伙什麼時候跑到自己身後的?

  茫然失神的他還沒開口,那名少年已經先微笑著抬起臉。
  「好久不見了,子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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