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5日 星期三

《冥冥》七、屍變(1)

文/阿洗


  「小妍啊……爺爺是壞人,你要記住、幫爺爺記住。」

  羅小妍還清楚記得,爺爺九十歲高齡去世前單獨對她說的一個故事。
  一個她從此不敢再對任何人說起的故事。

  爺爺去世時,羅小妍是個大學生。她的父親是眷村孩子,幾十年以前被俗稱外省人第二代,爺爺是一九四九年跟著政府一起撤退來台的老兵。
  在羅小妍的記憶中,爺爺是個溫文儒雅、待人謙善和藹的老人家,而且還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們這些孫輩的孩子從小就最喜歡纏著爺爺,因為爺爺永遠都不會生氣。
  爺爺從前常說的故事都是關於他在大陸的家鄉、親人,或是他怎麼樣跟日本人打仗作戰,但是後來的國共內戰以及怎麼來到台灣的事卻未曾提起過。晚輩們只能從老人家偶然提到的隻字片語中,猜測老人可能是覺得那段被打著跑的過去十分狼狽不堪,所以不願提起吧?

  直到一年前,爺爺住在醫院裡那段彌留之際,趁著白天親人都忙碌、只有她一個人留守的時候,突然把她叫了過來,交代了一番。

  「小妍,你聽好,爺爺跟你說個故事。」

  「爺爺,我在聽。」
  老人家年事已高、又因病痛折磨,聲音相當微弱,羅小妍幾乎是趴在爺爺的臉邊才能聽得清楚。

  而爺爺說出來的故事,讓羅小妍幾乎要緊握著床沿的欄杆才能控制住不由自主的顫抖。

  爺爺說,其實他不是在一九四九年的撤退中第一次來台灣的,而是在更早幾年,當二戰結束時,他就跟著要從日本手中接收台灣的政府軍隊一起來台。
  剛剛才打完對日抗戰的他們,一來到被日本統治了四十多年的台灣卻有點恍惚,雖然是差不多的中國人臉孔、相似的習俗,但滿目所見卻是被日本人建設過的街道和醫院、工廠,台灣人多半也只會說閩南話和日語,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以官方話跟他們溝通。

  滿街台灣人歡慶著回歸祖國懷抱,他們卻困惑著,這到底是來「接收被割讓的土地」還是「佔領日本的土地」?
  眼前的這些人們,到底是跟自己一樣的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羅小妍的爺爺被分配到醫院裡幫忙,雖然雙方語言難以溝通,但早就熟悉工作的醫護人員,勉強還是能用比手畫腳來了解彼此的作業。
  當年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因此白天幹完搬運物資的勞力活、晚上還常被叫去太平間守屍體,不過屍體在戰場上看得夠多了,他倒也未曾怕過,甚至還時常幾個年輕人一起十分不敬的開著死者玩笑話。

  在混亂的比手畫腳之中,醫院裡的人員沒多久也漸漸摸出了點門道,開始能簡單的用對方語言說出一些物品的名稱,其中有個台灣護士長學得特別快,為人也親切體貼,於是就成了雙方溝通的橋樑。
  雖然護士長是個已婚婦女、年紀跟他們相差不小,但還是成為軍中青年們私下戀慕的對象,也許是因為他們多半都已經離「家」太遠、太遠了吧……

  「這些人都被日本人奴化了思想,要千萬小心他們被暗中操控!」長官這樣三令五申。

  他們在長官面前挺著腰板應聲認同,但是半夜接過護士長給他們泡的咖啡和餅食時,腦子裡馬上又拋開了那些話。
  羅小妍的爺爺在戰場上從來也沒喝過咖啡,只見過美軍喝,那是第一次有人送來給他們喝,加了大量糖分的咖啡又香又提神,鹹酥的餅食讓他彷彿回到了家鄉,什麼奴化操控的都暫時滾邊去吧!

  可惜輕鬆的氣氛沒過多久就逐漸緊繃起來,他們與台灣人之間的衝突很快的就顯現了出來。
  作為戰爭中的南進基地而被日本整頓規劃過的街市與文化,即使在戰爭結束前受到盟軍的一陣密集轟炸,也依然保有相當高的水準,在日本撤退的初期混亂過後,很快就恢復了各種井井有條的秩序。
  而他們,卻是才從充滿煙硝血腥、飢餓傷痛的殘酷戰場中剛剛回過神,還沒來得及鬆懈或慶賀就匆忙被派遣渡海到來的一群軍官士兵,滿身污穢、言行粗鄙,甚至忘了自己是個人。
  人性,早已被遺忘在戰場上堆滿著父母弟兄親人敵人的屍堆中。

  剛打完日本人就被丟進一個充斥日本風格與日語城市的不安、面對台灣士紳時的自卑、緊繃的戰爭結束了只想尋歡作樂……來台士兵們各種雜亂的心情化成了唯一的煩躁感。
  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到遠離好久的老鄉?羅小妍的爺爺每到了夜深人靜,舉目望去卻只有封存的屍體時,對於未來心中一片茫然哀悽。
  而台灣人看他們的眼神,也從一開始的歡欣鼓舞,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迅速變成了鄙夷與厭惡。

  「然後,那件事情就發生了……」

  爺爺所說的那件事,就是羅小妍在課本裡也讀過的「二二八事件」。

  那時候資訊不明確,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醫院突然在一天當中湧進了大量的傷患,而且還壁壘分明的形成了兩個群體、彼此敵視,有人各自幫自己人那邊、也有人兩邊忙得團團轉,他們幾個年輕人站在中間,以防兩邊又打起來。

  本來以為只是一次個別性的暴亂,也聽說已經有委員會和長官在協商交涉了,但又過幾天,事態忽然急轉直下,屬於台灣人的那一個群體和台籍醫生護士們悄悄的開始減少與消失。
  即使他隔天就聽說了官方消息,可是沒有軍令傳達到他們這裡,對於一些台灣醫護人員暗自將患者假裝成屍體送離開的行為他便視而不見。看在咖啡和餅食的份上,你說是屍體就是屍體吧!而且他也真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後來長官的吩咐下來了,要搜捕哪些人,每天都有相當明確的名冊,不過那時候他們那間醫院裡已經幾乎沒有台灣人了,不是聞風逃離藏匿就是下落不明。
  他在醫院裡來回巡邏,想幸好護士長還在,心裡默默祈禱著護士長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不要出現在名冊上。

  隨著局勢越來越激烈,晚上除了看守太平間,他偶爾還會被叫去處理、焚化屍體,長官告訴他們那些是煽動暴亂、企圖政變的匪徒,他們也就信了。
  沒有理由相信、也沒有理由不信,只不過,服從是他們從戰場延續下來的習性。他得要到數十年後才會知道自己當時做了什麼。

  一個空氣潮濕的夜晚,一小隊士兵來到醫院,叫上他幫忙搜捕一名叛亂份子。
  他放下才喝半杯的咖啡,和那幾個士兵一起沿著病房搜尋,絲毫沒多想,這裡哪還有台灣人呢?大概也是和先前一樣,例行性的巡邏罷了。

  走進一間空病房時,他意外的見到護士長站在裡頭……不、不只有護士長,後面角落的病床下方,還躲著一個男人。
  他愣了愣,看到護士長緊握雙手,企求的盯著他,眼眶泛紅。
  「這裡沒有人。」護士長用生硬的北京官話對他說:「這裡、沒有人。」

  這時候他是有選擇的,因為走進病房的只有他一個人。

  講到這裡,爺爺的話聲停頓了許久,羅小妍抬起頭,才發現老人家已經淚流滿面。

  「小妍啊……爺爺是壞人……」老人混濁的雙眼望著天花板,當年護士長瞬間蒼白的臉蛋彷彿又再次出現在眼前。

  那是護士長的丈夫,一名醫生。

  遠處一聲槍響,把他手裡剩下的半杯咖啡也震落墜地,灑出一灘深褐色,在黑夜裡宛如鮮血。
  倖存的護士長從那夜之後就和年幼稚子一起消失無蹤,而他們也在半年後再度被整軍回到大陸與共產黨作戰,然後長官投共被押回台灣槍斃、聽說很多人前往圍觀,作戰失利、大陸淪陷,他和原本的隊伍散離,一片兵荒馬亂中誤打誤撞的跟著撤退來台,學習技能、成家立業……

  然而當晚護士長望著他的最後一眼,他再也忘不掉,再也喝不下那永遠的半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