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9日 星期三

《冥冥》七、屍變(3)

文/阿洗


  開車前往案發現場的路上,桑心回想從周法醫那裡得知的消息,心頭難免憂慮不安,鳳隱將段章交給自己的時候就叮嚀過了,千萬別讓天師一脈的張家找到他,雖然一直沒辦法從段章口中問出原因……但會有什麼事,能讓一個年輕人甘願這樣逃離家庭、隱姓埋名?
  桑心忍不住握緊了方向盤。

  我一定會保護你脫離邪惡的魔掌!
  賭上軍警之魂,她與生俱來的正義感熊熊燃燒著。

  化名段章的青年在女警家裡打了個大噴嚏。

  他正在偷用女警的電腦……不,也不能說偷用,桑心是個活脫脫的運動型健康女漢子,電腦除了偶爾打打報告、刷刷臉書之外也沒什麼用途,當然更沒有鎖密碼,段章只要打開就能用了。
  禁不住好奇的先開了桑心的臉書,但只瞄了幾眼,他就深感乏味的關上了。
  一個單身女孩子家,關注的居然都是些軍人之友、警察之聲、槍炮彈藥、國際情勢、武術防身……這類正經八百枯燥乏味的粉絲團,多麼讓偷窺的男人感到絕望啊!

  內心哀號過後,段章無奈把注意力放回自己原本的目標上,用搜尋引擎查了羅家案子的相關消息。
  像這種血腥恐怖又透著詭異的案子,理所當然引起網路上廣泛的討論,八卦流言滿地都是,要從中判斷出真實性相當不容易,段章仔仔細細的閱讀了每一篇不同的文字敘述,過濾初始來源、與現有事實是否相符等等。不知不覺間,滑鼠不停的游移點擊中,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天幕已經拉黑許久,但都市鬧區裡的燈火通明讓人很難明顯感受到光線變化,直到桑心手中的文件夾「啪」地打上他的後腦杓,段章才從龐大的資訊流中回過神來。

  「啊?……小心心,你什麼時候回來了?」目光茫然,他還有些發愣。

  「都回來快十分鐘了,你在看些什麼?」桑心瞇起眼湊上螢幕一瞧,臉色馬上就變了,文件夾接連敲了好幾下:「你居然擅自查這案子!經過我允許了嗎?還有!這是我的電腦!」

  段章雙手抱頭鼠竄:「我這不是吃飽沒事幫你忙嘛……哎呀別打了!」

  「吃飽沒事?」桑心聽出了意味,問:「你一下午都在看這些?」

  「可不是嘛!」段章摸了摸肚皮,一瞧時間,乖乖,都已經八點多了,難怪他餓得前胸貼後背。
  「我餓了。」他可憐兮兮的對著桑心喊。

  文件夾又砸了下,桑心才冷著臉一指:「壽司在餐桌上了,去吃。」

  桌上擺著足足三大盒平價外帶壽司以及兩碗還溫熱的味增湯,段章心頭一暖,雖然霸道又囉唆了點,但總歸來說桑心對他還是挺好的,管吃管住還管他儀容服裝,已經不知多久沒有人這麼待他了。
  揉了揉鼻子,他坐下來打開塑膠盒,正要拿起調料包時,纖纖玉手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拍。

  「吃飯前要洗手!」一轉頭,桑心正插著腰嚴厲的說。

  兩個人好不容易在餐桌上開始用餐已經又是十分鐘後了,桑心邊吃邊簡介了一下案情概況,她還不算是真正插手此案,只是因為被害人的死狀實在弔詭,所以主任讓她去深入了解一下,確認是不是有必要請鳳隱幫忙。
  勘查現場後又從承辦人員那裡聽取過介紹、也看了驗屍報告,桑心這才明白媒體網路上那些血腥嚇人的八卦謠言還真是其來有自。

  「聽起來不像是正常人類所為。」段章也這麼認同。

  「會是……妖怪之類的嗎?」桑心不太確定的問,驗屍報告寫得隱晦迂迴,但其實就是這麼個意思,只是不方便坦白寫上。

  段章緩慢的嚼著嘴裡的米粒,想了想,含糊著聲音說:「講妖怪太籠統,也不一定是我們這個範圍的,比如上次山莊那種……總之,最好還是能去現場看過,會比較容易確定。」

  桑心微微皺眉。不是她不願意讓段章外出,只是張家的魔爪顯然已經接近了他們身邊,此時她如果帶著段章頻繁出入公共場合,搞不好就會被發現。

  段章也不傻,看著桑心明顯有所顧慮,他心裡就有幾分猜測了,拿起紙巾擦了擦手指,若無其事的問:「是不是張家的人找來了?」

  桑心有瞬間愣了一下,但仔細想想,段章如果猜不出來就白搭他獨自逃亡這麼長一段時間了,那才真是奇怪。「可能是,無法確定。」她坦然點點頭。

  「你也不用那麼緊張,我躲那麼久,自然有點小伎倆派得上用場。」段章扯了扯笑容,一邊打開湯碗的蓋子、一邊說:「況且就算他們真的發現我,有你在,他們也不一定敢動手。」
  他現在已經知道,這名小女警的家世背景大有來頭,不是張家惹得起的。

  「……你說的動手,到底是什麼意思?」桑心問。從她帶段章回來至今,對方一直不願意表明內情,而她也從不放棄的一再藉機追問。

  段章搖頭,依舊不肯透露半分:「這跟普通人無關,說了你也不明白。」

  這麼說也沒有錯,她可能真的聽不懂,或許等自己更了解這個圈子之後再逼問他好了。桑心是個很理智的女子,思考了一會就果斷放下,改口道:「你逃出來,那你的父母呢?」
  他被家族迫害而逃離,莫非父母家人都沒出手阻攔?

  段章抓了抓已經被理平的頭毛,無奈的說:「呃……你別問這麼多。」

  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了?桑心眉一挑,伸手「砰」地拍在桌面上,湊過上身,殺氣騰騰的說:「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憑什麼我不能過問?」

  「咳!」段章差點被她這一嚇給嗆到,放下湯碗抹抹嘴,瞄了一眼小女警因為傾身到他面前而若隱若現的兩團白肉包,呆了呆,然後神速的收回視線。
  「好、好,你先坐下,這麼近我壓力大!」他撇過頭急忙說到。這小女警到底有沒有把他當男人……不、到底有沒有把她自己當女人看?

  桑心也就是嚇唬嚇唬他罷了,隨即依言坐回位置上,雙手環抱交叉胸前,下巴一抬:「你說。」

  唉,這什麼霸道女總裁興師問罪的架勢?又抓著頭毛,段章發現他好像已經漸漸習慣這種手感了,腦海中組織了一下語言,這不是他第一次將事情說明給家族以外的人知道,但距離上次已經太久、太久了。
  其實他並不想再把別人扯下這渾水,自己能逃多久算多久,結局是什麼都沒關係,至少不會傷害到更多人,未來的事情他已經不願多想;只是鳳隱的強硬插手卻讓事情出現急轉,雖然目前還看不出這是好還是壞,但這些日子的冷靜後,他心頭竟緩緩浮現一絲希望。
  也許守道人的決定是對的,小女警桑心就是他的貴人?
  前提是鳳隱的話真能信。他那雙眼,究竟看見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桑心並不催促他,耐心的等待著。

  段章閉上雙眼,輕輕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才開口:「細節要說起來你應該真的聽不懂,簡而言之就是,犧牲我一個人,可能就可以拯救整個張家血脈的未來。」

  我只是問你父母啊?桑心訝異於段章居然真的向她坦白了,然而她不動聲色,冰山臉面無表情的專注聽下去,說不定這是唯一讓段章願意開誠布公的機會。

  把玩著面前的湯碗湯杓,段章正深陷在自己的情緒中,根本沒有察覺桑心目光中稍縱即逝的變化。
  「我父親就是這一代的家主,這也是他的決定……從我媽好幾年前過世之後他就性情大變,瘋狂投入重新振興血脈的目標中,在那之前,我們一直都是像普通家庭一樣生活著。」
  不能否認他懷念過去的正常生活,一家人有笑有淚、有爭執也有體諒,就像普通家庭一樣;不過這些在他逃亡之後很快就漸漸淡化消散了,艱困的生活讓他沒時間去回憶過往,等他在生存壓力下快速成長起來,終於能夠稍微喘口氣的時候,那些已經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甚至有點不太確定,那段過往是否真的存在過。

  凝視著沉默下來的段章,好一會兒後,桑心才低聲問:「那……你有想過之後怎麼辦嗎?」永遠逃下去總不是辦法。

  「能逃多久算多久吧?我也不知道。」段章苦笑,不由得摸了摸脖子上那條紅繩,當時桑心打上的結已經化成了一顆小紅珠,完全看不出來該如何解開。
  「要不是鳳隱搞這一齣,我壓根就沒打算思考這個問題。」
  鳳隱說了這個封印由誰繫上就只能由誰解開,卻沒有告訴他們倆要怎麼解,所以就算桑心見他表現良好想要幫忙解開束縛,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剪刀打火機都試過了,除了他的脖子被東拉西扯出勒痕之外毫無效果,逼迫他必須開始考慮下一步還能怎麼走,畢竟現在自己已經跟小女警成為命運共同體,不是當初單槍匹馬東躲西藏浪跡天涯那麼單純了。

  桑心認真思考片刻,又問他:「難道張家只有犧牲你一種方法嗎?」

  「他們要是有其他辦法,就不會緊追著我不放了。」段章無奈一嘆,若能幫助家族當然是好事,但要他引頸就戮又怎麼可能?更何況,什麼世代了,人類基因都已經解碼了,還要他拿自己去換一個虛無飄渺的未來?







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冥冥》七、屍變(2)

文/阿洗


  爺爺過世之後,羅小妍流乾了眼淚卻哭不出聲,親人都以為她哀傷過度,卻不知道她心中不敢置信的痛。
  那麼慈祥和藹的爺爺,居然是課本裡、電視上撻伐聲不斷的幫兇、罪人?

  親人們本來打算幫爺爺申請入祀忠烈祠,這是老兵榮民們過世後能享有的權利與榮譽,卻被羅小妍極力阻止了。

  「爸生前最疼小妍了,凡事有什麼小秘密都喜歡跟小妍說。」二叔說到,認為老父親很有可能就只交代給羅小妍:「既然這樣,就按爸的意思吧!」
  雖然不太理解原因,但反正現在台灣社會也沒人重視這個了,況且爺爺生前的確是十分低調自守的人、不喜歡宣揚,討論之後,他們便決定按他老人家的意思辦。

  只有羅小妍知道原因,爺爺還告訴她一本手記的位置,要她好好收藏。
  她問爺爺為什麼不想讓別人知道卻又要記錄保存下來?爺爺說;罪業不會因為他不說就消失不見,如果有一天,需要公開的話,持有這本手記,羅小妍可以做出選擇。

  「你要幫爺爺記住。」老人孱弱的手那時卻強而有力的緊握著羅小妍,口齒清晰的說:「小妍,記住以後你要做出對的選擇。」

  到底要做的是什麼選擇?羅小妍不明白,也沒有機會明白了。

  一年後的九月底,颱風之夜,羅小妍的家中一片死寂。
  狂風暴雨吹打著鋁窗砰砰作響,開著的電視機仍在播放著颱風來襲的現場新聞,記者激昂的話語聲回盪在屋子裡,客廳桌上的茶水早已冷卻,喝茶的人呢?

  從門口踏入,首先看見的是羅小妍的父親,他仰躺在客廳鞋櫃旁的地上,臉卻是朝著地面,脖子被整整擰轉了一百八十度。
  再往裡面一點,將要進到走廊的地方,羅小妍的姐姐坐靠在沙發旁邊,胸口被掏出一個大洞,表情仍然凝結在死前那一刻的驚恐中。
  羅小妍的哥哥和母親都倒在廚房裡,哥哥的雙臂都折斷成六十度,後腦被敲碎在大理石的流理檯邊,鮮血夾雜腦漿流遍一地,死狀最為悽慘;母親則是臉面發紫的躺在兒子身邊,頸部有明顯掐痕,舌骨斷裂。

  羅小妍倒斃在自己的房間裡,似乎正想往房間深處爬去,但背後像姐姐一樣被掏出的大洞斷絕了生路,將她的生命永遠結束在那一刻。

  「太慘了。」見過現場的人員,無一不是這麼搖頭嘆息道。

  鄰居在颱風過後的隔天出來清掃環境時發現了異狀,門外的血跡讓他們沒敢進去就連忙通報警方,警方迅速到場,小心翼翼入內查探,便發現了這番悽慘殘酷的景象。
  如此重大的案件自然很快成為警方的焦點,同時也吸引了瘋擁而來的媒體。

  新聞上原本播放的颱風災況報導,隨即就被羅小妍家的滅門血案所取代,由於細節太過駭人聽聞,因此警方並沒有宣告於大眾,但仍有一些小道消息或名嘴爆料透露出那恐怖悽慘的死狀,造成社會一片人心惶惶、議論紛紛。

  桑心家裡的電視也正反覆播放著相關新聞,明明沒有多少新訊息傳出,卻能夠佔據整節新聞的百分之八、九十比例,可想而知,會待在電視機前盯著的人想必也是無聊至極了。

  段章的確是無聊至極,先前和桑心強制配對之後,他就一直被小女警關在家裡、偶爾周末才被帶出去蹓蹓,雖然成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是很輕鬆啦……但怎麼覺得自己根本是被當成寵物了?
  上週更過分,桑心完全不顧本人意願,硬是把他那頭半黑半金前衛酷炫的髮型給剃成了大平頭,讓他欲哭無淚。
  這麼不公不義、枉顧人權的事豈是堂堂警察所該為?

  面對著當事人的血淚控訴,桑心卻只是一臉冷漠的看著被銬在椅子上的段章,打開電動理髮器:「放心,我常幫我爸推,技術很好。」

  「不要啊啊啊啊啊……!」

  簡直慘絕人寰。

  散步、餵食、理毛,顯然他真被當成寵物養了。
  段章哀怨的側躺在沙發上,一邊伸手抓著桌上打開的薯片吃,一邊百無聊賴盯著洗腦的電視新聞輪播。
  羅家血案慘歸慘,段章可不是那種會憂國憂民的優等公民,他看著新聞,雙眼發直的胡思亂想,只是庸俗的想打發時間罷了。
  今天桑心帶午餐回來的時間似乎特別晚啊?

  時間過了兩點,熟悉的鑰匙開鎖聲才終於從玄關處傳來,段章懶洋洋坐直身體,眼睛快速掃描一下有沒有明顯的薯片碎屑掉落,倉促的撥拂撿拾乾淨。
  被美腿怒踹幾次之後他總算是長點心眼,懂得掩飾一下邋遢的習慣以免自找罪受。

  「抱歉,回來晚了。」桑心提著便當匆匆走進客廳,放下之後便往自己房間走去:「你自己吃就好。」
  租屋的地方距離文職工作地點很近,平日又相當清閒,桑心通常都是提著午餐回來和段章一起吃過後才回崗位的,但今天似乎難得忙碌了起來。

  打開便當的同時,段章偷偷瞥了眼緊閉的房門,心裡難掩好奇。
  桑心現在的「正職」可不是普通文職工作,而是在那位老王手下專門負責怪異不科學事件的小組……說是小組,其實目前也就桑心一人。
  總而言之,會讓桑心忙起來的事,肯定不是普通案子。

  難道說……
  段章摸著下巴,歪頭看向仍然播放著「新聞」的電視畫面。

  「帶上我吧?」

  桑心換了身輕便的衣服走出來後,就見端著便當的「寵物室友」搖著尾巴湊過來說到,目光正閃閃發亮。
  「是羅家的案子對不對?」

  這相當明顯,被猜中也不意外,桑心面無表情的睨了眼極欲出門放風的段章,果斷回絕:「不行,乖乖待著。」

  「為什麼?」本來還以為對方會同意的段章大失所望,嘟嚷著:「我可比你懂得要多,其中有沒有歪膩我一眼就能瞧出來了!」
  稍為誇大了點,但是事實。

  「說、了、不、行。」桑心舉起手指,戳啊戳的把他戳回了沙發上頭,居高臨下的囑咐:「我先去確認狀況,真有需要再回頭來接你一起過去。」

  段章垂下肩膀,無奈的說:「那……晚餐可以吃壽司嗎?」

  「好。」桑心乾脆的一口答應,扭頭踏著漂亮的長腿離開了住處。

  桑心當然也知道,如果帶著身為天師的段章去現場查探肯定能省下很多時間,不過,前幾天得知的一個消息讓她耿耿於懷……

  向來都是做事嚴謹負責的人,自從上次離開海岸山莊那棟鬼屋後,桑心就一直關注著搜尋孟家幾口人屍骨的進度,時不時會去了解一下情況。
  尋獲的孟家屍骨都暫時存放在法醫研究所內,進行比對以及拼湊的工作,那天桑心按例繞過去向主要負責的周法醫打聲招呼,周法醫已經臨界退休的年紀了,基本上沒什麼詭譎怪誕、需要豐富經驗的特殊案子也不會找上他,這次是看在桑心他們主任的面子上幫把手而已。

  「周叔,蟹殼黃。」知道周法醫喜歡自家附近賣的餅食,桑心也懂得做人情表達謝意,時常順道拎一些過來,還細心的用保溫袋裝著。

  「哈哈哈,人來就好這麼多禮數做什麼?」話雖這麼說著,老法醫仍忍不住搓手,饞涎欲滴直盯著那袋熱騰騰的餅食。

  「沒什麼,順道而已。」桑心覺得這是實話,不是客氣。

  簡單用茶包沖了兩杯茶,一杯遞給桑心,周法醫擦洗雙手,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枚蟹殼黃就津津有味啃了起來。
  「嗯,果然還是這味好……噢對了!」他佐著茶邊吃,邊含糊不清的對桑心說:「前兩天有人來找孟家人,說長輩是以前孟家的朋友。」

  桑心一愣,十多年來沒有多少聯繫人的孟家,怎麼會突然冒出什麼朋友?
  「是怎樣的人?」她連忙追問。

  「一對姐妹,長得挺標緻的。」三兩口吞掉蟹殼黃,周法醫抹抹嘴,說:「我也覺得奇怪,問她們怎麼會跑來這裡,她們說是剛好有認識的人得知的,因為家裡長輩有點掛念所以讓她們來看看。」
  「我說你不在場,我不能做主告知她們細節,那對姐妹就離開了,連資料都不肯留,說只是長輩心意沒什麼必要。」

  桑心皺起眉頭,難道姐妹們的長輩就是那名把影片送出來的關鍵人物嗎?孟家山莊事件中仍有欠缺且無法證實的幾件事,莫非與此有關?
  「周叔,那對姐妹多大年紀?」

  周法醫回想了一會:「挺年輕的,大概跟你差不多。」然後又拿起一枚餅,才隨意的說:「我猜把消息傳出去的說不定是某個姓張的傢伙?那對姐妹有問起你身邊是不是還有個姓張的年輕人,不過我記得那時候跟你一起的小夥子應該姓段才對。」

  姓張?

  桑心的呼吸瞬間一滯。
  她當時的確已經改稱呼張天機為段章,甚至連主任那邊也是這樣通報的,所以除了鳳隱他們之外,不可能還有人知道段章其實姓張,難道……




2016年6月15日 星期三

《冥冥》七、屍變(1)

文/阿洗


  「小妍啊……爺爺是壞人,你要記住、幫爺爺記住。」

  羅小妍還清楚記得,爺爺九十歲高齡去世前單獨對她說的一個故事。
  一個她從此不敢再對任何人說起的故事。

  爺爺去世時,羅小妍是個大學生。她的父親是眷村孩子,幾十年以前被俗稱外省人第二代,爺爺是一九四九年跟著政府一起撤退來台的老兵。
  在羅小妍的記憶中,爺爺是個溫文儒雅、待人謙善和藹的老人家,而且還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們這些孫輩的孩子從小就最喜歡纏著爺爺,因為爺爺永遠都不會生氣。
  爺爺從前常說的故事都是關於他在大陸的家鄉、親人,或是他怎麼樣跟日本人打仗作戰,但是後來的國共內戰以及怎麼來到台灣的事卻未曾提起過。晚輩們只能從老人家偶然提到的隻字片語中,猜測老人可能是覺得那段被打著跑的過去十分狼狽不堪,所以不願提起吧?

  直到一年前,爺爺住在醫院裡那段彌留之際,趁著白天親人都忙碌、只有她一個人留守的時候,突然把她叫了過來,交代了一番。

  「小妍,你聽好,爺爺跟你說個故事。」

  「爺爺,我在聽。」
  老人家年事已高、又因病痛折磨,聲音相當微弱,羅小妍幾乎是趴在爺爺的臉邊才能聽得清楚。

  而爺爺說出來的故事,讓羅小妍幾乎要緊握著床沿的欄杆才能控制住不由自主的顫抖。

  爺爺說,其實他不是在一九四九年的撤退中第一次來台灣的,而是在更早幾年,當二戰結束時,他就跟著要從日本手中接收台灣的政府軍隊一起來台。
  剛剛才打完對日抗戰的他們,一來到被日本統治了四十多年的台灣卻有點恍惚,雖然是差不多的中國人臉孔、相似的習俗,但滿目所見卻是被日本人建設過的街道和醫院、工廠,台灣人多半也只會說閩南話和日語,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以官方話跟他們溝通。

  滿街台灣人歡慶著回歸祖國懷抱,他們卻困惑著,這到底是來「接收被割讓的土地」還是「佔領日本的土地」?
  眼前的這些人們,到底是跟自己一樣的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羅小妍的爺爺被分配到醫院裡幫忙,雖然雙方語言難以溝通,但早就熟悉工作的醫護人員,勉強還是能用比手畫腳來了解彼此的作業。
  當年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因此白天幹完搬運物資的勞力活、晚上還常被叫去太平間守屍體,不過屍體在戰場上看得夠多了,他倒也未曾怕過,甚至還時常幾個年輕人一起十分不敬的開著死者玩笑話。

  在混亂的比手畫腳之中,醫院裡的人員沒多久也漸漸摸出了點門道,開始能簡單的用對方語言說出一些物品的名稱,其中有個台灣護士長學得特別快,為人也親切體貼,於是就成了雙方溝通的橋樑。
  雖然護士長是個已婚婦女、年紀跟他們相差不小,但還是成為軍中青年們私下戀慕的對象,也許是因為他們多半都已經離「家」太遠、太遠了吧……

  「這些人都被日本人奴化了思想,要千萬小心他們被暗中操控!」長官這樣三令五申。

  他們在長官面前挺著腰板應聲認同,但是半夜接過護士長給他們泡的咖啡和餅食時,腦子裡馬上又拋開了那些話。
  羅小妍的爺爺在戰場上從來也沒喝過咖啡,只見過美軍喝,那是第一次有人送來給他們喝,加了大量糖分的咖啡又香又提神,鹹酥的餅食讓他彷彿回到了家鄉,什麼奴化操控的都暫時滾邊去吧!

  可惜輕鬆的氣氛沒過多久就逐漸緊繃起來,他們與台灣人之間的衝突很快的就顯現了出來。
  作為戰爭中的南進基地而被日本整頓規劃過的街市與文化,即使在戰爭結束前受到盟軍的一陣密集轟炸,也依然保有相當高的水準,在日本撤退的初期混亂過後,很快就恢復了各種井井有條的秩序。
  而他們,卻是才從充滿煙硝血腥、飢餓傷痛的殘酷戰場中剛剛回過神,還沒來得及鬆懈或慶賀就匆忙被派遣渡海到來的一群軍官士兵,滿身污穢、言行粗鄙,甚至忘了自己是個人。
  人性,早已被遺忘在戰場上堆滿著父母弟兄親人敵人的屍堆中。

  剛打完日本人就被丟進一個充斥日本風格與日語城市的不安、面對台灣士紳時的自卑、緊繃的戰爭結束了只想尋歡作樂……來台士兵們各種雜亂的心情化成了唯一的煩躁感。
  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到遠離好久的老鄉?羅小妍的爺爺每到了夜深人靜,舉目望去卻只有封存的屍體時,對於未來心中一片茫然哀悽。
  而台灣人看他們的眼神,也從一開始的歡欣鼓舞,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迅速變成了鄙夷與厭惡。

  「然後,那件事情就發生了……」

  爺爺所說的那件事,就是羅小妍在課本裡也讀過的「二二八事件」。

  那時候資訊不明確,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醫院突然在一天當中湧進了大量的傷患,而且還壁壘分明的形成了兩個群體、彼此敵視,有人各自幫自己人那邊、也有人兩邊忙得團團轉,他們幾個年輕人站在中間,以防兩邊又打起來。

  本來以為只是一次個別性的暴亂,也聽說已經有委員會和長官在協商交涉了,但又過幾天,事態忽然急轉直下,屬於台灣人的那一個群體和台籍醫生護士們悄悄的開始減少與消失。
  即使他隔天就聽說了官方消息,可是沒有軍令傳達到他們這裡,對於一些台灣醫護人員暗自將患者假裝成屍體送離開的行為他便視而不見。看在咖啡和餅食的份上,你說是屍體就是屍體吧!而且他也真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後來長官的吩咐下來了,要搜捕哪些人,每天都有相當明確的名冊,不過那時候他們那間醫院裡已經幾乎沒有台灣人了,不是聞風逃離藏匿就是下落不明。
  他在醫院裡來回巡邏,想幸好護士長還在,心裡默默祈禱著護士長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不要出現在名冊上。

  隨著局勢越來越激烈,晚上除了看守太平間,他偶爾還會被叫去處理、焚化屍體,長官告訴他們那些是煽動暴亂、企圖政變的匪徒,他們也就信了。
  沒有理由相信、也沒有理由不信,只不過,服從是他們從戰場延續下來的習性。他得要到數十年後才會知道自己當時做了什麼。

  一個空氣潮濕的夜晚,一小隊士兵來到醫院,叫上他幫忙搜捕一名叛亂份子。
  他放下才喝半杯的咖啡,和那幾個士兵一起沿著病房搜尋,絲毫沒多想,這裡哪還有台灣人呢?大概也是和先前一樣,例行性的巡邏罷了。

  走進一間空病房時,他意外的見到護士長站在裡頭……不、不只有護士長,後面角落的病床下方,還躲著一個男人。
  他愣了愣,看到護士長緊握雙手,企求的盯著他,眼眶泛紅。
  「這裡沒有人。」護士長用生硬的北京官話對他說:「這裡、沒有人。」

  這時候他是有選擇的,因為走進病房的只有他一個人。

  講到這裡,爺爺的話聲停頓了許久,羅小妍抬起頭,才發現老人家已經淚流滿面。

  「小妍啊……爺爺是壞人……」老人混濁的雙眼望著天花板,當年護士長瞬間蒼白的臉蛋彷彿又再次出現在眼前。

  那是護士長的丈夫,一名醫生。

  遠處一聲槍響,把他手裡剩下的半杯咖啡也震落墜地,灑出一灘深褐色,在黑夜裡宛如鮮血。
  倖存的護士長從那夜之後就和年幼稚子一起消失無蹤,而他們也在半年後再度被整軍回到大陸與共產黨作戰,然後長官投共被押回台灣槍斃、聽說很多人前往圍觀,作戰失利、大陸淪陷,他和原本的隊伍散離,一片兵荒馬亂中誤打誤撞的跟著撤退來台,學習技能、成家立業……

  然而當晚護士長望著他的最後一眼,他再也忘不掉,再也喝不下那永遠的半杯咖啡。





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冥冥》間奏:鳳隱的日常(6)

 文/阿洗


  這個週末的老街屋相當熱鬧,不但有墨痕和雙胞胎在,墨杏、墨李這對姊弟也來了,墨痕回收了潭倚雲的電腦,要他們這些年輕輩的拿回去研究分析。
  除此之外,還有許沉香與巫秀月,巫秀月當然是特地上門來道謝的,許沉香則是來探望綴心和鳳隱。
  從來沒見過鳳隱店裡有這麼多人,附近閒來無事的鄰居們也跑來湊熱鬧,不停有人泡茶送點心,搞得店裡活像是舉辦著什麼聚會一樣,談笑聲不絕於耳。

  許沉香悄悄的爬上了樓。
  聽墨痕說鳳隱這幾天一直臥傷在床,樓下這麼喧鬧,也不曉得會不會干擾他休息?

  鳳隱的房門沒關,他正坐在床上,臉上帶著笑,側耳傾聽樓下的聲響。
  許沉香無聲來到他房外時,那股清香也飄了進來。

  「沉香?」
  「嗯,是我。」
  「請進。」

  許沉香走了進去:「樓下不會太吵?」

  「沒關係,這樣挺好的。」鳳隱笑著說:「阿痕這幾天都不准我下樓,快把我悶出病來了,這麼熱鬧正好替我解悶。」

  「他也是擔心你,傷處還疼嗎?」知道他聽力好得能聽清楚樓下的對話,許沉香也不奇怪,主動拉來椅子,在他床邊坐下。

  鳳隱摸了摸胸口:「昨天說話的時候還有點隱約作痛,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
  許沉香才說完,樓下就傳來了巫秀月的一陣大笑聲,元氣十足。

  被魘術迷昏整整一天一夜對巫秀月根本半點影響也看不出來,才睜開眼就大聲嚷著「我的咖啡!」,讓原本擔心得要命的許沉香一時間哭笑不得。
  得知是潭倚雲所做的之後,巫秀月也沒有追問太多,不愉快的事不會追根究底,樂天知命,珍惜眼前的人事物、努力過好每一天,這就是巫秀月惹人喜歡的地方。
  倒是後來再遇見墨痕時,她顯得有些尷尬和不由自主的逃避,今天是被許沉香硬拉著才一起過來的,可還是不太願意主動面對墨痕的樣子。

  可想而知,女漢子終於遇上真漢子,覺得害羞了吧?

  許沉香想了想,小心回頭看看沒人上樓來,才向鳳隱問到:「你上次說到前任護法,也就是墨痕未婚妻的事,我可以問嗎?」

  鳳隱溫文的一笑:「你想知道什麼?」

  「她是個怎樣的人呢?」
  從椅子上移動到床邊坐著,這個舉動也讓她想起自己與鳳隱初次見面的那個時候,鳳隱也是像這樣子坐在自己的床邊,如今卻是角色對調了;許沉香之所以靠近,是為了將聲音放輕一些,從上次的經驗來看,她猜測鳳隱並不想讓墨痕聽見這些事。

  「她叫墨茉,和我還有阿痕從小一起長大的。」鳳隱帶著眷念的微笑,察覺到許沉香的貼近,他也放輕了聲音。
  「雖然外貌是這副模樣,不過我其實比阿痕還有你們的年紀都大,茉則是跟我差不多,但她通常表現得更像個姐姐。」言至此,他摸摸鼻子,靦腆的說:「我因為陰眼的關係從小行動不便,總是她在照顧我,阿痕還曾經為了這事跟她衝突過,認為她太溺愛我了。」

  許沉香忍不住笑出聲:「現在反倒是他自己。」墨痕對鳳隱的那種保護欲幾乎像是老鷹護雛。

  鳳隱苦笑:「你也有感覺到?」

  許沉香忍著笑用力點點頭,才想起鳳隱看不見,補了句:「他呀!緊張你緊張的不得了,簡直要操碎了心。」

  「可能他的印象還停留在被茉所照顧著的我吧?所謂青梅竹馬就是這點麻煩。」鳳隱無奈的說。

  「這樣聽起來,墨茉和你比較親近?」

  「小時候是這樣的,長大後他們之間就漸漸產生了情愫。」鳳隱邊回想著,邊說:「真要說起源,應該是阿痕十二、十三歲那年,為了決定誰來擔任我的護法,他們倆進行了一場對決。」
  說是對決,但其實並沒有那麼嚴肅,族裡也是鬧著玩、或者想試探看看他們的能耐如何,所以煞有介事的準備了三場戰局,分別測驗文、武、術三種特長。

  「結果呢?」許沉香饒有興致的追問。

  「戰況一面倒。」鳳隱笑著說:「文、武、術,阿痕三局都輸了。」

  「墨茉居然那麼強?」許沉香感到相當意外,她見識過墨痕的能力,也認同對方本事不小,但沒想到當年連一局都沒能贏下,可見得墨茉這位前任護法有多麼出色。

  「茉的確很強,而且阿痕年紀當時畢竟比較小,即使他輸了,也算是同輩中第二強的了。」鳳隱說:「好像就是從那之後開始,他們的關係也變得曖昧了起來。」

  「還真有點不打不相識的感覺。」許沉香笑。
  竟然是姐弟戀,這麼說,難道墨痕喜歡比自己強勢的女孩?

  「後來茉雖然跟著我一起到台北,但他們倆還是時常聯繫,茉為人積極踏實,對待感情的事也一樣,所以他們發展得很快。」鳳隱繼續說到。
  墨茉來到台北以後,距離反而讓她和墨痕的感情升溫得更快,直到過世的一年前,兩人終於在族內長輩們的祝福中訂下了婚約,只可惜……
  笑容中帶著淡淡的苦澀,鳳隱說:「有時候會想,毀了這一切的就是我……」

  心中一疼,許沉香靠過去緊握住他的手:「千萬不可以這麼想。」
  看得出來墨痕從來未曾責怪鳳隱,既然當事人都有這種意志,如果鳳隱拿這件事來自責的話,對墨痕實在太不公平了;但她知道,鳳隱肯定也是心裡相當痛苦,所以才會生出這種念頭。

  「放心,我知道。」鳳隱回握那雙手,希望讓她安心。

  「你明白就好,以後不要再一個人悶在心裡了,隨時可以找我傾訴。」許沉香認真的說。
  她是個心細如髮的女孩,從上次在閣樓裡的對話中就已經察覺,鳳隱和墨痕雖然互相了解、有無比的默契,卻唯有墨茉這件事無法彼此坦白,因為心知對方也承受著同樣的痛。而鳳隱的交際圈受限於身分與眼盲,如果自己不主動傾聽的話,恐怕他也沒有其他可以訴說的對象吧?

  鳳隱感激的一笑:「謝謝你。」

  「對了,我還沒有你的手機呢!」許沉香展顏為笑,趁機向他討要手機號碼。

  在床頭邊摸索一陣,鳳隱找出手機遞了過去:「那天被扔進湖裡報銷了,剛買新的,還沒設定好模式我沒辦法使用,你自便。」

  許沉香接過來:「咦?有一封新郵件,來自……方水水?」

  鳳隱「啊」了一聲,解釋道:「是我的筆友,一個雲遊的方士。」

  「方士?好像很有意思。」許沉香邊回應的同時,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存入,並撥了一通電話給自己的手機,然後也拿出來儲存號碼。

  正當許沉香手上不停忙著的時候,鳳隱突然側了側頭。
  「誰來了?」

  許沉香抬頭望去,就看到她的好友巫秀月左右手各端著一個馬克杯上樓走來,開懷的對她笑到:「還真被帥哥說中了,香香你果然躲在這裡!」

  像這樣傻呼呼大無畏的純真笑顏,應該足以治癒任何傷痛吧?
  許沉香想著,也回以一個笑容。



 

2016年6月1日 星期三

《冥冥》六、蛟龍鳴(13)

文/阿洗


  轟隆!

  許沉香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雲層陰沉的天空中正閃過一道雷光。
  看似是午後雷陣雨的預兆,許沉香卻臉色一白,一滴無聲的淚珠從眼角滑落,不可置信的顫抖著:「傻瓜、綴心你這傻瓜!」

  下車跟著抬頭仰望天色的墨痕還沒反應過來,許沉香已經往公園門口的牌樓底下飛奔了進去,他趕忙拔腿追上。

  綴心也沒料到會變成這樣。

  「啊……」她錯愕的收回了手,眼看被冰鞭給洞穿的那個男人,不知所措的望向鳳隱:「這、這樣也算嗎……?」

  鳳隱悵然若失的說不出話來,只能面色哀悽的閉起眼,算是回答。

  心中最無法置信的要屬倚雲生了,但他已經來不及再多思考些什麼,冰刃刺破了他的心房,奪來的壽命一下子流逝喪失殆盡,陰邪立即展開反噬。
  「呃……啊、啊啊啊啊……!」
  捂住臉面卻抵擋不住從七竅開始鑽入的陰邪之氣,接著侵蝕五臟六腑,然後是血脈、骨髓、神經……短短四十九秒,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活了不知百餘年的倚雲生便已灰飛煙滅,不存於世。

  綴心呆愣的注視著倚雲生的生命就這樣突兀劃下了句點,隨後抬頭望著雷雲密佈的天空,想了一想,她純真的對鳳隱一笑:「太好了,至少惡人除掉了。」

  天雷劈落!

  「綴心……!」

  許沉香衝到湖畔,映入眼簾的是湖心上空已在雷擊中掙扎的黑色蛟龍,堅如金石、刀槍不入的龍鱗,此刻卻一片一片的被雷電所擊毀,蛟龍痛苦的在半空中不斷扭動、嘶鳴哀號著,卻絲毫沒有觸碰損害到週遭的魚鳥植物或任何生靈。
  兩行淚花從許沉香緊緊盯著的雙眸中傾流而出。

  雷霆閃光與陣陣龍鳴聲裡,墨痕迅速找到了倒在樹下的鳳隱,上前將他扶起:「阿隱!你怎麼樣?這是怎麼回事?」

  鳳隱依著他的力氣勉強起身,瞇著眼彷彿試圖看見空中的雷光,咬牙問到:「沉香來了嗎?」

  「來了,也在湖邊,蛟龍怎麼會觸發雷劫?」墨痕邊說著,很快將他身上的傷勢掃視一遍。

  「扶好我。」鳳隱沒有回答他,而是沉聲說到。

  「你要做……」

  墨痕還沒問完,耳邊就響起鳳隱從來也沒有這麼大聲過的高喊。

  「沉香!赦!」

  原本在湖畔旁掩面哭泣的許沉香瞬間抬起頭來,驚訝的望了鳳隱一眼,然後轉而面向湖面上空身型已經萎靡縮小、掙扎也漸漸微弱不堪的蛟龍,神情一肅,飛快的翻身爬上湖畔圍欄,站穩後,凜然伸出雙手。
  「綴心!過來我這邊!快點!」

  墨痕詫異的睜大了眼:「慢著,她這是想幹麻?」雷劫可不是開玩笑的啊!

  「咳!」

  驚覺動靜不對,墨痕才一低頭,就見鳳隱咳出一大片鮮血,隨即軟倒在他懷中。
  「阿隱!」

  那邊被雷電劈得昏沉無力、幾乎要失去意識的蛟龍,終於依循著本能,在許沉香的聲聲呼喚中往她張開的雙手游去,鑽進溫暖安全的懷抱裡。
  許沉香牢牢的把已經萎縮得如同黑蛇般大小的蛟龍抱緊,低頭溫柔的護住了她。

  下一道雷擊在墨痕驚恐的目光中劈落。

  「敕赦,蛟龍綴心。」許沉香半闔著眼,慈目而笑。

  暖金色的光芒綻放,奪目卻不刺眼,讓墨痕幾乎忘了要呼吸,直劈而下的天劫雷電就在將要打到許沉香頭頂的時候轉眼消弭無蹤。
  「居然是神格……」墨痕呆若木雞的喃喃自語。
  難怪鳳隱會毫不猶豫的把伏羲血環交給她、難怪鳳隱會這麼信任她……

  仰望著雷雲逐漸散去,許沉香心中也鬆了一口氣。
  其實她也是在冒險,有神格並不代表可以毫無顧忌的赦免天劫,剛才若是判斷錯了,雷劫也可能會劈在她頭上的;可是她相信鳳隱、相信綴心。

  抱著懷裡氣息奄奄的蛟龍跳下圍欄,沿著湖畔小跑到墨痕和鳳隱那裡,許沉香蹲下身去,擔憂的問:「鳳隱還好嗎?」

  「剛才咳了一口血之後就昏過去了。」墨痕皺著眉頭說,手探鳳隱的脈象。

  許沉香撫上鳳眼的臉頰,也是愁容滿面:「他喝破天機,肯定傷得不輕。」
  若非鳳隱提醒,許沉香不會想起她自己就能救蛟龍,但鳳隱插手因果,就得承受這份應力。

  墨痕無奈的搖搖頭,守道人向來不會過度干涉因果,鳳隱打定主意寧願負傷也要這麼做、除了不忍蛟龍就此身殞之外肯定還有其它理由,只能等他身體好點再追問了。
  「蛟龍如何?」

  「還活著。」許沉香嘆口氣,收回手,輕柔的撫摸著殘破不堪的細小龍身,蛟龍仍在虛弱顫抖著,抬頭發出輕微的鳴叫。
  許沉香見她有了意識,便低聲問到:「綴心,這是怎麼回事?」

  小小的龍頭仰起,磨蹭著許沉香的手。

  「她說了什麼嗎?」墨痕疑惑的問。

  許沉香垂眼凝神片刻,這才說:「綴心說,他們遇上倚雲生,鳳隱中了麻醉藥,他們打起來,倚雲生想對鳳隱不利,結果她意外殺了倚雲生。」

  「所以潭倚雲真的就是倚雲生?劍潭女鬼跟觀音寺又是怎麼回事?」不聽還好,一聽更是滿頭霧水了,墨痕忍不住揉了揉額角。

  「阿痕……」鳳隱的聲音微弱響起,暫時打斷了墨痕的思緒。

  「你醒了?感覺怎樣?」墨痕關切的問。
  守道人的能力時常需要出血,所以鳳家自古就有增強造血功能的良方,因此就算鳳隱雙臂被劃出兩道刀口,也不至於臉色蒼白成這樣,恐怕是麻醉藥和干涉因果的影響最為嚴重。

  「綴心呢?」鳳隱首先就問。

  「在這,我護下她了。」許沉香牽起鳳隱的手,讓他摸在小小的蛟龍身上。

  手掌下那如同小蛇般的觸感,讓鳳隱淺淺一嘆,綴心這次怕是被打掉了數百年的修為,而這有一半都得怪自己沒有考慮周到,他算計一切,卻忘了綴心個性純樸直率,又不像墨痕那麼瞭解他的作風……

  蛟龍輕鳴一聲,小腦袋拱了拱鳳隱的手指,似是在安慰心情低落的他,但圓圓的眼睛裡卻難掩落寞,滾出了幾滴淚珠。

  蛟龍的心思傳入腦海,許沉香既憐惜又莞爾的一笑:「你居然是傷心這個?」
  這傻瓜,惋惜的不是失去的百年修行,而是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再化為人型、自由悠遊人類社會了。

  小蛟龍哀怨幾聲,難過的捲縮起身子成一團小球。
  她還想搭飛機、搭高鐵、搭捷運,想跟人類一起上班上學、為賺錢煩惱、為花錢謹慎,交朋友、追偶像、逛街聚餐、互吐苦水……就算只是旁觀也好,假裝也好,她想參與人類的生活啊!

  蛟龍的心思鳳隱當然也感應到了,抿了下唇卻沉默不語,一旁許沉香眼尖的瞧見他的細微表情,瞭然於心,脫口問到:「鳳隱,我能做什麼?」

  「許沉香!」墨痕嚇了一跳,可不同意了,才喊出三個字就讓鳳隱傷得如此,要真回答這個問題的話還得了?

  「別急,是我先問的,他就不會有事。」許沉香趕緊向墨痕解釋。

  「沒關係。」鳳隱也輕拍墨痕,然後對許沉香提示道:「有個方法,雖說是一種懲罰,但對於綴心來說應該是再樂意不過了。」

  一種懲罰?許沉香尋思須臾,靈光乍現:「我懂了!」

  團成球的蛟龍聽見他們的對話,也好奇探出腦袋來,許沉香將她捧起,認真謹慎的說:「綴心,你有多想變成人?甚至願意放棄一切?」

  蛟龍閃著大眼,用力的點頭如搗蒜。

  「好。」許沉香笑了笑,併起兩根手指,輕輕點在蛟龍的額頭上,柔聲說:「可能會有點不適,你忍耐一下。」

  蛟龍頂著她的手指,全心信任的閉起雙眼。

  對人類的愛,足以讓你放棄一切也在所不惜嗎?許沉香眼鼻泛起一陣酸澀,憐愛的凝視著小小的蛟龍,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低聲吟誦。
  「敕,蛟龍綴心,奪靈身、貶為人、贖罪孽。」

  暖金色的光芒再次大放,包裹住蛟龍小小的身軀,緩緩漂浮脫離開許沉香的手中。
  被剝奪妖靈之身強行貶謫為人類,將會暫時失去一切修為力量,這對於其他妖靈來說是一種苦難折磨,可對綴心來說卻是甘之如飴,不、不如說……會讓她樂翻了吧?

  光芒維持了數分鐘的時間才漸漸收歛,小蛇般的黑色蛟龍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披散著烏黑秀麗長髮、玉肌白潤的……呃?少女?

  「哎呀?」許沉香驚訝掩口。

  「拜託!」墨痕則匆忙脫下了自己的上衣,塞給許沉香後,遮著眼睛別過頭去:「快讓她穿上!」

  失去一身修為,綴心當然也沒了化出衣飾的能力,此時如同十多歲少女一般的她正渾身赤裸的坐在地面上,又驚又喜睜著漂亮杏眼,看看胳膊、看看腿足,壓根是一副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許沉香哭笑不得的拿著墨痕的上衣替她套上,好歹遮掩一下那副含苞待放的少女嬌軀,幸好墨痕身型夠高大,那件衣服套在綴心身上長度剛好足夠把該遮的地方都遮住。

  「回頭得幫你買些衣服、鞋襪了。」許沉香笑著說,並告誡她:「貶為人身之後你還是要堅持修行,不可無故危害生靈,直到你清償了殺孽才能夠再次恢復為蛟龍靈體。」
  妖靈之流這個陽世本就是超脫平衡的存在,正所謂力量越強、束縛就越大、規矩也越重,所以像綴心這麼強大的蛟龍才會因為誤殺了一個生靈就引來雷劫,以貶謫為人的方式贖罪,其實將來對綴心是有好處的。

  綴心抬起眼來看了看許沉香、又看了看鳳隱,然後杏眼裡啪搭啪搭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謝謝、謝謝……」
  不是傷心,她是太高興了,喜極而泣。
  她終於可以嘗試做為一個真正的人類而生活了!

  「哎,你呀……」許沉香愛憐的抱著她,分明是一種責罰,卻讓綴心如此開心,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從此以後,捷運隧道內將不再有龍鳴聲,世間卻多了一名叫做綴心的善良女孩。











六、蛟龍鳴(完)